曼德爾施塔姆:我將從死者中升起,說太陽正在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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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希望和詩歌

——論奧希普·曼德爾斯塔姆

西默斯·希尼


由于對藝術能夠包容什么存在不充分的理解,“為藝術而藝術”已成為一個笑柄,經常遭到多少有些敵意的人輪番攻擊。對于藝術家來說,藝術有一種宗教般的約束力。語言是詩人的信念同時也是他的父輩們的信念,為了走他自己的路并在一個不可知的時刻展開他特有的工作,他不得不把這種信念引到狂妄、好勝的極點。詩歌也許真的是一項失落的事業——象雅各布賓主義,正如一位年輕的蘇格蘭詩人最近所注意到的那樣——但是每個詩人都必須把他的聲音象篡權者的旗幟一樣高高舉起。無論這個世界是否落到了安全機構和腦滿腸肥的投機分子手中,他必須加入到他的詞語方陣之中,開始抵抗。


奧希普·曼德爾斯塔姆,這位現代俄羅斯詩歌的拉撒路斯的例子使上述一切更為明確。曼德爾斯塔姆在1928年出版了他最后一本書,1938年他47歲時死于在斯大林的集中營之間輾轉的途中。在當時以及他消逝后的二十年里,他的名字幾乎徹底從蘇聯文學的記錄中擦除了。他的書被查抄,他變成了一個“無名氏”,他最后十年的詩作掩藏在三本小學生練習冊中,他的遺孀象珍藏先人的骨灰一樣帶著它們躲避戰亂和迫害。然而現在如果在俄羅斯出版一本他的詩歌選集將會在頃刻之間銷售一空。曼德爾斯塔姆的信念似乎已被證實:


人們需要詩歌,它將成為他們自身的秘密

令他們永遠清醒

并讓他們沐浴在它呼吸之中的閃亮波浪里


曼德爾斯塔姆通過效勞于人們所用的語言來為人們效勞。他的早期詩歌寫于結交阿克梅派詩人的時期,這一團體的觀念與意象派的觀念相似并且二者幾乎同時出現。這些早期詩歌口味挑剔、整齊勻稱,在吸入了整個歐洲文學傳統的空氣之后又將它們作為俄羅斯的特殊氣息呼出。在寫于1915年的那些巴納斯派的冷酷詩句:


日子象韻腳一樣打著哈欠:一種麻痹感

從早上開始,艱難地繼續、繼續

象吃草的牛,金色的疲乏沒有能力

從蘆笛中喚起整整一個音符的豐富


和二十年后在流放中寫下的這些不加掩飾的強語勢詩句:


當我的琴弦象伊戈爾之歌一樣被調緊

當我屏住呼吸,你會從我的嗓音里

聽到泥土,我最后的武器

大片黑色泥土干燥的濕氣


二者之間仍能看出有機的聯系。在另一首寫到俄羅斯黑色土壤的詩中他要求它成為“沉默的勞作中黑暗的言辭”。正如克拉倫斯·布朗所指出的那樣,曼德爾斯塔姆是一個聽覺詩人:“他聽見他的詩句并把它們記錄下來,把它們從寂靜中、從一開始不能聽見的事物里擰出來。”每一項事物——俄羅斯的土地,歐洲文學傳統,斯大林的恐怖政策——都被迫凝聚在一起扮演詩歌的聲音;“因此奧維德帶著他逐漸消退的愛把羅馬和著積雪編織進他的詩句。”這種詩歌嗓音絕對是屬于他的。


曼德爾斯塔姆在生活的完美和作品的完美之間取消了葉芝式的“選擇”。1971年當他的遺孀編撰的紀念文集《背離希望的希望》在西方出版的時候他進入了俄國文學的殉教史。這一故事始于曼德爾斯塔姆因一首反斯大林的詩而招致的被捕。該詩并未發表,但一個告密者的耳語足以導致他在沃羅涅日的三年流放、他的第二次被捕和心力衰竭之后迅速的死亡。


如果說娜杰日達·曼德爾斯塔姆(曼德爾斯塔姆的妻子)是我們時代將詩歌從寂靜帶到世間的偉大的繆斯支持者之一的話,克拉倫斯·布朗就是任何詩人都不曾覓見的最杰出的鼓吹者之一。他的書涵蓋了曼德爾斯塔姆的早期生活和作品,直到二十年代末,這是他將近二十年浸淫于詩歌、探詢曼氏生命歷程的結果。作為一個傳記作者和一個批評家,克拉倫斯·布朗用雙重的敏感工作:他進入到他的研究對象之中去理解、去感受他,進而感染讀者;但他同時也站在外面,在具體語境中審視詩人,背離他極富文學素養的耳朵和高度發達的知識去檢驗那些詩歌。這本書的進展緩慢而悠閑:有一種既關注又緊密地卷入其中的語調。在死亡嚴酷的追捕中,他是霍拉旭之于曼德爾斯塔姆的哈姆雷特。我對這本書最好的稱贊是它完全符合它的題獻——給娜杰日達·曼德爾斯塔姆。


克拉倫斯·布朗同時也在對文本的技巧和語言質地的優美洞察、對這些作品的存在本身的感激與欣悅之中評述了曼德爾斯塔姆的詩歌。在我閱讀他的評論、閱讀他和w.s.默溫合譯的曼氏詩歌的時候我不時咒罵自己對俄語的無知。《詩歌選集》包含了曼德爾斯塔姆寫作生涯各個階段的作品,從阿克梅主義的《石頭》到流放中最后的詩篇,《火與冰的淚水》。這些譯作帶有美國當代詩歌的痕跡,我注意到默溫的譯詩柔化了俄語雕塑般的聲音——這是標準的格律詩節變成自由詩時無論如何都不可避免的——但它們幸好保留了曼德爾斯塔姆想象力的豐富性和獨特性,他的預言以及他對厄運和救贖的慶賀:


成垛的人頭在向遠方徘徊。我縮在其中。沒人看見我。但在富有生趣的書中,在孩子們的游戲中,我將從死者中升起,說太陽正在閃耀。


我們現在正活在我們自己這個危急的時代,這個時代作為一種藝術的詩歌受到被某種要求遮蔽的威脅:它要求詩歌成為政治態度的圖示。一些評論者象真理部門派來的公務員一樣擁有全部的雞毛蒜皮的刀筆技能。曼德爾斯塔姆的生命和作品是有益的、具有警戒作用的:如果一個詩人必須把忍耐變成進攻,他得去追尋一次毀滅,并在他的生命和作品中準備承受后果。



胡續冬 譯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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