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誠:在北大課堂讀詩 一日一書

>>>  文章華國詩禮傳家—精彩書評選  >>> 簡體     傳統


在北大課堂讀詩

洪子誠 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11


2001年,洪子誠教授在北大開設“近年詩歌選讀”討論課,分析討論張棗、王家新、臧棣、歐陽江河、翟永明、呂德安、孫文波、蕭開愚、西川、韓東、柏樺、張曙光、于堅、陳東東等的詩,本書根據課程錄音整理。對于把握中國90年代詩歌重要詩人的創作,了解這個時期詩歌藝術探索趨向,以及思考詩歌解讀的理念、方法,本書具有積極的意義。本書2002年初版,這次再版,做了一些壓縮、修訂。

洪子誠,1939年生,廣東揭陽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副院長。著有《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國當代新詩史》(與劉登翰合著)、《問題與方法》《學習對詩說話》等。主編“新詩研究叢書”“漢園新詩批評文叢”等叢書,與程光煒共同主編《朦朧詩新編》《第三代詩新編》《中國新詩大典》。




[第一次課] 聆聽邊緣——讀張棗的《邊緣》

[第二次課] 還需要多久,一場大雪才能從寫作中升起——讀王家新的《倫敦隨筆》

[第三次課] 詩歌讓“不存在的天使”顯現——讀臧棣的《菠菜》

[第四次課] 失陷的想象——解讀歐陽江河的《時裝店》

[第五次課] 透過詩歌寫作的潛望鏡——讀翟永明的《潛水艇的悲傷》

[第六次課] 笨拙之詩——讀呂德安的《解凍》

[第七次課] 精神的敘事——讀孫文波的《祖國之書,或其他》

[第八次課] 歷史的反諷,或減法所不能刪除的——蕭開愚的《為一幀遺照而作》《安靜,安靜》解讀

[第九次課] 領悟中的突圍與飛翔,或被句群囚禁的巨獸之舞——讀西川的《致敬》

[第十次課] “詩意”瓦解之后——讀韓東的《甲乙》

[第十一次課] 在記憶與表象之間——讀柏樺的《瓊斯敦》

[第十二次課] 尤利西斯的當代重寫——讀張曙光的《尤利西斯》

[第十三次課] 一次穿越語言的陌生旅行——讀于堅的《啤酒瓶蓋》

[第十四次課] 打開禁地的方式——讀陳東東的《解禁書》

[第十五次課] 九十年代詩歌關鍵詞(討論)



初版序

洪子誠



2001年9月到12月,我在學校為現當代文學專業部分研究生組織了“近年詩歌選讀”的課程。本書收集的,就是這次課的內容。中國現代詩的細讀(或“導讀”)這種性質的課,自80年代以來,北大中文系已有多位先生開設過。記得80年代中期,謝冕先生就開過“朦朧詩導讀”,我還參加了其中的一部分。在此前后,孫玉石先生也有“中國現代詩導讀”的課。孫先生的這一課程持續多年,選讀的詩作,涵蓋自20年代的“初期象征派”,到三四十年代的“現代派”“中國新詩派”的“現代主義”有代表性的作品。他的講授和課堂討論的成果,部分已結集出版。


80年代在大學課堂上出現的這種解詩(或“細讀”)的工作,其性質和通常的詩歌賞析并不完全相同。它出現的背景,是“現代詩”詩潮的興起,和“現代詩”與讀者之間的“緊張”關系,并直接面對有關詩歌“晦澀”“難懂”的問題。以中國20世紀詩歌狀況而言,伴隨30年代現代派詩潮所提出的詩學問題,“晦澀”“懂”與“不懂”是其中最被關注的。這個問題,在八九十年代重又出現。解詩和“細讀”活動,其基本點是借助具體文本的解析,試圖探索現代詩有異于傳統詩歌的藝術構成,也試圖重建詩歌文本和讀者聯系的新的途徑。如果依朱自清先生的說法,那就是,這種解析自然也要“識得意思”,但重點關注的可能是“曉得文義”。80年代以來解詩、“細讀”所依據的理論和方法,顯然受到英美“新批評”的啟發,而直接承繼的,則是我國30年代《現代》雜志和朱自清、廢名、卞之琳、朱光潛、李健吾等在三四十年代在詩歌解析上的理論倡導和實踐。當然,也會從臺灣一些詩人、批評家那里接受影響。


不過,“近年詩歌選讀”這門課的目的其實要簡單得多。開這門課的原因是,大概已有近十年,中文系沒有開過當代詩歌的專題課。從我自己方面說,90年代初,在和劉登翰合作完成了《中國當代新詩史》之后,我的研究和教學便轉到當代文學史,和現當代詩歌的關系不再那么直接。也讀詩,但不很經常,也不很系統。零散的閱讀所形成的印象是,90年代確有不少好作品,也有不少好詩人。不過,在90年代中期以來,詩歌寫作現狀受到越來越多的嚴厲批評,使我對自己的感覺也發生了懷疑。于是想通過這門課,來增強對這些年詩歌的了解。我覺得,在對近年詩歌的看法上,我自己(還有一些批評家)作出的判斷,有時只是憑粗糙的印象,不愿作比較深入的了解;而這是相當不可靠的。組織這門課的另外原因是,我認為,在詩與讀者的關系上,固然需要重點檢討詩的寫作狀況和問題,但“讀者”并非就永遠占有天然的優越地位。他們也需要調整自己的閱讀態度,了解詩歌變化的依據及其合理性。因此,我同意“重新做一個讀者”的說法。選讀“近年詩歌”,目的也是要從“讀者”的角度,看在態度、觀念和方法等方面,需要做哪些調整和檢討。



這個設想,得到許多愛好詩的朋友、學生的響應。為這門課所做的準備,事實上在2001年五六月間就已開始。在看了我的有關課程目的、方法和選讀的詩人名單的初步設想之后,臧棣和一些學生提出了補充、修改的建議,他們還確定了具體的篇目(后來上課時,篇目有所改動),并將選出的作品匯集編印成冊,發給參加這一課程的學生,讓他們在暑假期間有所準備。因為課程時間的限制和我們設定的目的等方面的考慮,我們選讀的,主要是“活躍”于近十年的,與“新詩潮”關系密切的詩人。因此,我們沒有將在90年代仍取得出色成績的老詩人(牛漢、鄭敏、昌耀、蔡其矯等)包括在內。北島、楊煉等“朦朧詩”代表人物的近作,也沒有列入。也沒有選讀海子的詩,不過,由于多多的詩在過去評論不多,覺得有必要予以關注。另外,90年代出現的一些有活力更年輕的詩人,這次也沒有能涉及。


在9月初開始的第一次課上,由我對課程內容、方法和參加者要做的工作做了說明。第一,每次課讀一位詩人的一二首作品,由一二位參加者担任主講,在此基礎上展開討論。主講人的報告一般限制在50分鐘以內,以便其他的人有時間交換意見。第二,主講和討論以所選作品的具體解析為主,也可以聯系該詩人的創作特征、創作道路,以及近年詩歌的一些重要現象、問題。另外,上課時,參加者要提交對選讀作品的簡短的評論文字。在每次課結束前,由担任下次課主講的同學布置需事先閱讀的材料。第三,鑒于大家肯定有各不相同的詩歌觀念,對當代詩歌的了解程度也各不相同,因此,提倡一種平等的、互相尊重的態度,也提倡不同意見、方法的互補和對話。歸根結底,重要的可能不是要給出某種答案,或達到某種“共識”,而是呈現富于啟發意味的多種可能性。第四,上課時進行錄音。課后,由主講人對課的錄音加以整理。在整理時,主講人可以依據討論的意見,對自己的解析做修改、補充,并提供進一步了解這位詩人的參考資料。第五,參加這次活動的,除部分現當代文學博士、碩士研究生外,還請了臧棣老師給我們以指導。吳曉東老師根據他的工作安排情況,也會抽出時間來幫助我們。因為討論課有許多環節需要協調、組織,請錢文亮和冷霜兩位同學協助我主持這門課。后來的幾個月里,課進行得還算順利。也出現了一些問題:如有的課進行得不是很理想;如發生過相當情緒化的激烈爭吵(在討論翟永明詩的課上),而矯正后氣氛又偏于沉悶;由于有的同學對詩很有研究,在實際上“壓抑”了另外一些同學討論的積極性,等等。產生這些問題的主要原因,是我在主持這次活動上,準備還欠充分,也缺乏經驗。但總的來說,還是取得了預期的成效。最讓我感動的是參與者的認真、積極。特別是各次課的主講人,準備時用了許多時間,閱讀了大量相關資料,對詩的解讀務求細致而有新意。實事求是地說,其中不少解讀與討論,有較高水準,我從中學到許多東西。相信不少參加者和我一樣,既增強了對近年詩歌的了解,也在詩歌分析、批評上得到一些有益的訓練。這些成果,對于近年詩歌研究的深化,對于進一步了解當代若干重要詩人的創作風格,對于深入探索現代詩歌閱讀的問題,相信會提供有益的借鑒。這是為什么要把這次課的內容整理成書的原因。


自然,事后檢討,也存在一些缺憾。我們處理的是發生在身邊的現象。缺乏必要的距離,眼界、趣味、鑒賞力上的局限,極有可能使另一些重要詩人沒有被涉及。出于課程的性質的考慮,在作品的選擇上,會更多注意那些能經受解讀“挑戰”的、復雜和有更多“技術”含量的詩,而相對冷落那些“單純”的好作品。在閱讀方法上,對于“解”的強調,相信也會多少忽略了對“感”的能力的調動。另外,闡釋與批評之間的關系,也值得進一步思考。近些年來,渲染詩歌“神秘性”的觀點受到質疑,詩歌寫作的技藝性質得到強調:這對我們來說確是一種“進步”。不過,在我看來,有成效的詩歌寫作和詩歌文本,“神秘性”似不宜清理得過于干凈。一方面是人的生活,他的精神、經驗,存在著難以確定把握的東西,另一方面,寫作過程也不會都是工匠式的設計。因而,在“進入”詩歌文本的方式上,“感悟”的能力相信是相當重要的。在這里,解析的細致和確定,與感悟所呈現的多種可能的空間,應該構成解讀中的張力。在很大程度上,閱讀的“快感”其實并非主要來源于對語詞、意象確指的認定,而在于探索詩歌由語詞所創造的“詩意空間”。在處理這兩種關系上,課上的有些解讀可能存在一些偏向。



在課后的錄音整理和本書的編輯上,還有幾點需要作些說明。討論翟永明的詩《潛水艇》、臧棣的詩《菠菜》,因為錄音出了差錯,討論的經過沒有能記錄下來。這是頗感可惜的:因為這次討論是較為生動的一次。討論多多的詩的一課,由于各種原因,情況不很理想,這次也沒有收入。對西川的解讀,主講人做了認真準備,提出了他對《致敬》一詩的理解。考慮到對這首詩可能還有另外的理解,也請姜濤在課后補寫了解讀文字,作為課上主講部分的參照。鐘鳴的詩本來也在細讀之列,因為時間關系后來沒有進行。這一次課也只好空缺。這都是遺憾之處。


在詩的細讀全部結束之后,我和一些學生認為,在此基礎上,我們還有必要對近些年來的詩歌問題、現象,作一點初步的描述。商議的結果,決定采用“關鍵詞”的方式,以便使涉及現象相對集中。因此,課的部分參加者又分別撰寫了諸如“寫作”“敘事性”等旨在描述近年詩歌現象的文字。后來,并就這些問題交換了意見。這些都作為課的補充,一并收錄在內。


全部文稿的整理,斷斷續續拖了半年多的時間。在交到我的手里時,已經是今年的初夏。在對整理稿通讀之后,我作了一些必要的處理。有的是技術性的,如改正錯字,修改一些即興發言時容易出現的啰唆、語意含混的地方。對主講報告,以及討論發言,因篇幅原因,做了一些壓縮。討論時的發言,也在保持原意的基礎上,有一些整理修改。因此,目前的這部書稿,事實上已不完全是上課時的“原貌”,我只能說是“大體不差”而已。



在書稿整理的中間,我也曾發生過一點小的猶豫。事情是由一位學生的話引起的。


這位學生,今年夏天剛通過博士學位論文答辯。他做的題目是新詩與傳統詩歌的關系。我很清楚,他對中國新詩的態度非常輕蔑。大學本科,學的是工科的熱動力專業,碩士階段鉆研的是宋代詩詞,待到讀博士學位時,改為當代文學。他報考北大當代文學博士生時,學習、研究的目的就十分明確,這就是思考中國的古典詩歌是如何“沒落”為一敗涂地的新詩的。三年的學習過程中,我們曾有多次爭論,但誰也沒有說服誰。其實,我并不是想要改變他對新詩的看法,而是覺得他的思路和方法應有所調整。他很用功,對“學問”甚至可以說是“癡迷”,閱讀范圍很廣,有些方面也很有深度;對權威學者和經典論著,從不盲從;也不考慮表現、觀點對自己的“前途”可能產生的影響。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頗為可貴的。


這位學生在通過論文答辯后,有一次和人聊天,又說到對中國新詩的評價。他說,新詩其實是個很丑很丑的女人,但是有人給她涂脂抹粉,穿上皇帝的新衣,讓她坐進花轎里;給她抬轎子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謝冕,一個是孫玉石,一個是洪子誠;前面還有兩個吹鼓手,一個是臧棣,一個是胡續冬……


當朋友把這些話講給我們聽時,我和在座的老師都大笑起來,覺得比喻和描述,真的很生動,頗有創造性。當時,這些話對我并未產生多大的“震動”。主要是自80年代末以來,我對自己的工作、研究,就時有疑慮,想不出它們的意義何在。但是過后也不免有些“傷感”。我因此想到了兩點。一是,我所在的這個學校,這個系自80年代以來所形成的,有關新詩的學術環境,是否對有不同看法者構成無形但強大的“壓抑”?給新詩“抬轎子”、當“吹鼓手”的人其實很多,更有重要得多的人物。專提北大的先生和學生,想必是出于在這一環境中的具體感受,是一種“忍受”解除之后的“釋放”。他的“笑話”或許能提醒我們,在繼續肯定自己的學術觀點的同時,也要對其中可能有的問題保持警覺,特別是意識到這只是一種聲音,因此注意傾聽相反的或有差異的聲音,提防自己的觀念、趣味、方法的封閉和“圈子化”。我想,對這本書的內容,也應該這樣看才好。


另一點是,新詩真的是那么丑陋,那么不堪入目嗎?仔細想想,我還是不能相信這位學生的描寫,對于新詩的“信任”也還不愿意動搖。這點信任其實無關高深的理論,只由個人的見聞和經驗來支持。即使是90年代的詩,它被有的人說得一無是處,但是,它們中有許多曾給我安慰,讓我感動,幫助我體驗、認識我自己和周圍的世界,表達了在另外的文學樣式中并不見得就很多的精神深度。而且我還看到,有許多人(尤其是年輕人)“投身”于詩,在詩中找到快樂。他們為了探索精神的提升和詞語的表現力而孜孜不倦。這一切,就為新詩存在的價值提供了最低限度的,然而有力的證明。說真的,在當今這個信仰分裂、以時尚為消費目標的時代,這就足夠;我們還能再要求些什么呢?


2002年8月,北京藍旗營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6:09

[新一篇] 昆德拉:為什么人們喜歡香奈兒,而不是海德格爾? 鳳凰讀書

[舊一篇] 你不過是每一個孤獨的瞬息
回頂部
寫評論


評論集


暫無評論。

稱謂:

内容:

驗證: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