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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衣璇璣

來源|閑閑書話

我走過山的時候山不說話，我路過海的時候海不說話；我坐著的毛驢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帶著的倚天喑啞。大家說我因為愛著楊過大俠，找不到所以在峨嵋安家；其實我只是喜歡峨嵋的霧，像十六歲那年綻放的煙花。

……

這是，網絡上，署名“程靈素”的作者寫郭襄的詩。這詩周身散發的氣息的確有郭襄的味道，把郭襄那點子寂寞那點子惆悵那點子任性的瀟灑紛紛點到。記得老版“倚天”的結尾么——

周芷若將郭襄手書的峨眉派武學精義及倚天斷劍傳給張無忌，要張無忌做峨眉派的掌門人。那一刻，“張三豐瞧著郭襄的遺書，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明慧瀟酒的少女，可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多么令人惆悵的結尾，那么欲言又止，像極了郭襄十六歲后的境遇。

還有一枚叫“長鋏歸來”的網友給郭襄寫過一首詩：

崇拜是最初的毒，

憐憫是你給的藥。

我騎著青驢滴滴答答，

踏過石階老了蒼苔， 　

終南的明月總不見圓。

我也有金戈鐵馬志，　

我也有醉臥沙場意， 　　

我也有金釵沽酒風陵渡。 　　

那名劍啊那美酒， 　　

那年華啊那狼煙，

怎也抵不過那一聲小妹子。

唉！

那名劍啊那美酒，那年華啊那狼煙，怎么抵得過那一聲小妹子？襄陽城下，郭襄被蒙古軍綁于高臺，父母外公均救她不得。她那時，面對死亡，從容安靜，極目遠眺山川如畫，心內最想念的卻是楊過……生死危急關頭，忽一聲清嘶鼓風而至，郭襄頓時大歡喜，她的大哥哥來了！

襄陽大戰，轉折就在楊過救下郭襄。楊過救郭襄，當屬襄陽之戰的高潮，至于飛石擊斃蒙哥大帝，那已經是戰爭的結尾了。

郭襄每遇楊過，總是大場面。襄陽大戰如是，十六歲生日宴會也如是。其他如風陵渡夜話、請周伯通出谷見瑛姑、得靈狐救史家老三、暗中相助擊斃尼莫星，沒一件是寒塘渡鶴影的事情。大場面撐出大英雄，所以即使郭襄見識了仙子一樣的小龍女，即使她不由自主地說出“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的話，她也阻止不了自己的內心，阻止不了地愛上楊過。

黃蓉的三個孩子里，郭芙因為是第一個孩子，被寵溺壞了，且全承襲了黃蓉的小性子，除了漂亮幾乎沒有優點；郭破虜，著墨實在不多，從風陵夜話中看來，是又一個郭靖敦厚沉靜的樣子，上面壓著兩個姐姐，一個驕橫一個邪氣，壓都壓老實了。而郭襄，是黃蓉三個孩子里最亮眼的一個。她的性格品行，兼具了她父母祖父的優點而又不是全部的優點，她有黃蓉的聰慧靈動，有郭靖的善良溫厚，有黃藥師的瀟灑逸興。她不是得到父母全神貫注的關注的孩子，因為有她姐姐的壞版本，她更被她的父母刻意待得隨意和嚴厲。卻也因此，她的父母從來不真正知曉她的內心，也因此，她被看得像她的外公——一個完全憑感覺憑心情做事兒的人兒——小東邪。正是她恰恰沒在她父母的暖懷里翻滾，她才那么獨立那么清靜能清楚聆聽自己的內心，不像她姐姐，被驕縱慣了，一味的只知道持強，一輩子，連心里的愛恨都分辨不清。

郭襄的行事作風，瀟灑俠義，至情至性。她是女子里，大大當得起“俠”這一字的。《倚天屠龍記》里，她處處被人稱為“郭女俠”，但凡武林中人聞得峨眉派，也會因為那是“郭女俠”所創立的門派而先敬三分。

她簡直有點女版楊過的味道，不論販夫走卒，英雄俠士，她都能相與結交。丐幫幫主魯有腳，和她是忘年交的好朋友，可以一塊兒喝酒吃肉——而她的姐姐郭芙，對魯有腳這樣的人物向來不屑一顧，郭芙覺得魯有腳當幫主全仗著她媽黃蓉，眼睛里一早把魯有腳看得扁扁的；西山一窟鬼的大頭鬼她嘎嘣脆地喊人家大頭鬼叔叔，敢單槍匹馬和他去見神雕俠。至于私放在城頭守夜睡著了而要被她爹爹斬首示眾的軍士，把媽媽腕上的金釧兒偷來送窮人家女孩子，風陵渡擲金釵換酒請客聽故事，以自己的金絲鐲兒為信物讓逃出少林無依無靠的少年張三豐去投靠她爹媽，等等等等，于郭襄，更是家常便飯，是情之所至理所當然。

正如人們叫她“小東邪”一樣，她這“俠”走的路子卻不是她父親端正規矩的那一種。她和她外公一樣，是邪俠，行事率真正直卻往往出人意料。可她卻以邪俠為傲。楊過獻三大賀禮祝壽之后，黃蓉體貼她，與她有一番交心之談，其中她說過一句：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說這話時，她淡淡一笑，頗有歡喜心。她是非常愿意和她外公和楊過歸在一類的。她外公和楊過這樣的男子，是她做人行事的標尺，也是她，心中的理想伴侶。

風陵夜話，她聞得眾人對楊過各種英雄事跡的講述，她自己有兩句非常貼近楊過性子的評價——

“英雄會上的人物不見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卻又未必肯去。”

“我料想這樣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錯。”

郭襄不是她姐姐郭芙，她對人對事的判斷完全出自于自己的真心，卻異常準確有勁兒。但是郭襄也不似她姐姐郭芙，很容易就從心里摘除一個人。或者說，一個少婦比一個姑娘從心里撥除一個人要容易得多。

襄陽城烈戰，楊過救下耶律齊，郭芙第一次真誠向楊過道謝后腦子忽然電光火石，一一閃過她與楊過的種種，終于明白自己多年來的奇異心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待她自己想清楚這一層感情后，卻立即反省：“為甚么我還在乎這些？我是有夫之婦，齊哥又待我如此恩愛！”也不過悠悠出口長氣便把她二十年來的心情做了歸結。

畢竟是，郭芙的感情有了依托。

數十年后，郭襄創立峨眉派，嫡傳弟子名號居然叫“風陵師太”。總說她是頓悟出家，其實哪里頓悟，不過是人到中年，性情收斂，不似少年時候，一腔情懷無處排遣，需要江湖浪蕩漂泊才能稀釋。風陵師太，風陵師太，可見風陵渡在郭襄生命中的位置和深度。我想她就是紅顏辭鏡、青絲變白發，當年當夜那動人心魄的一幕隨時想起來也能令到她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楊過左手一起，揭下了臉上的面具。郭襄眼前登時現出一張清癯俊秀的臉孔，劍眉入鬢，鳳眼生威，只是臉色蒼白，頗顯憔悴。楊過見她怔怔的瞧著自己，神色間頗為異樣，微笑道：“怎么？”郭襄俏臉一紅。低聲道：“沒甚么。”心中卻說：“想不到你生得這般俊。”

后來，到后來，“神雕”結束，“倚天”開篇，郭襄遇見能夠“琴韻集禽，畫地自奕”的清奇男子何足道，那也不過立刻成過眼云煙，在她心里是風萍聚散，不著痕跡。

只是，終南山古墓長閉，萬花坳花落無聲，絕情谷空山寂寂，風陵渡凝月冥冥，這世間，忽然就沒有了楊過。

有又怎么樣？

對郭襄來說，這世間，沒有楊過是空，有楊過，也是空。

天涯觀察 2015-08-23 08:4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