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記錄廢墟的倔強的苦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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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說:“你活著的時候應付不了生活,就應該用一只手擋開點兒籠罩著你的命運的絕望,同時,用另一只手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雷蒙德•卡佛(1938-1988),一生被苦難與絕望糾纏不休的人,從未停止他記錄生活給予他的殘忍,似永遠站在遠處的自我生命的觀望者,努力在命運給他拋下的漩渦中保持清醒。失業、酗酒、破產、妻離子散、友人的背叛、難以糊口的收入、無休無止的體力勞動,都是他短暫生命里漫長的插曲。如他所言,所有他的小說都與他自己的生活有關。他的作品,便自然而然成為他身后閃耀的句點;他坎坷的經歷,也成就了他的小說里濃得慘烈又淡得凄迷的苦味。木材廠打雜工,送貨員,加油工,清潔工,看門人,郁金香花采摘工,醫院守夜人兼擦地板工……卡佛在一個又一個臨時工作前短暫停留,又匆匆離開。卡佛說,“作為小說家的素材,現在打動我的大部分的東西是在我20歲以后出現的,我確實不記得身為人父之前的許多事情。在我年滿20歲以及結婚生子之前,我真沒覺得我的生活中發生過什么。然后,事情開始發生了。”


生活和作品,一個經受著發生,一個記錄著發生。20歲之后的卡佛,一個攜妻帶子的不知所措的年輕卡佛,以他獨特而濃烈的情感觀望他的生活和作品。幾次平淡而失敗的嘗試之后,卡佛的第二位寫作老師理查德在他身上看到了希望。他認為,一個作家真正需要的是敘述的意識、用細節建立某種存在的技巧、豐滿且巧妙的表達,“表達是一種真正的才能,是一個人能夠成為一名作家的可靠標志”。三者合而為一,在年輕的卡佛身上顯現。尤為可貴的是,卡佛自身生活的慘淡并未稀釋其作品中的情感濃度,也未曾動搖其強烈的表達欲。他的學生曾這樣記錄下他說過的話:“一個短篇小說、一部長篇或者一首詩應該產生一定次數的感情沖擊,你可以從沖擊的強烈及次數上,來判斷這部作品水平如何。”毫無疑問,卡佛的作品經受住了這樣的感情沖擊,并且巧妙地將其淡化,直至讀者開始反抗自身的冷漠。沒有背景,沒有復雜的人物關系,沒有層層疊疊的情景構架,甚至沒有一個稱得上是結尾的結尾和一個看似引人入勝的開頭。卡佛的小說,不斷省略、留白、挑揀碎片、寥寥幾筆。讀者卻往往不自覺地將繁重的任務扛在肩上——找出這些碎片背后的關系與事件發生的意義——在卡佛不經意的呈現之余發掘它們之于自身的偉大意義。


蘇童曾說,讀卡佛會讀出怪事來,不喜歡的人會認為這是個記流水帳的作家,而喜歡他的, “對某種流水賬的滿腹愛意就像曖昧的心理異常”。他在文章中說:“……由于卡佛的故事大多不成其為故事,更多是一種生活場景的有機串聯,人物的心情在這種串聯中便像烏云遮蓋的山峰一樣凸現出來了。所以讀卡佛讀的不是大朵大朵的云,是云后面一動不動的山峰。讀的是一代美國人的心情,可能也是我們自己這一代中國人的心情”。卡佛筆下,“到處都是因受傷害而變得敏感的人,到處都是因為敏感而更加不幸的人,到處都是對生活失望的人,到處都是令他人失望的人,到處都是脆弱的融洽和深深的隔閡”(蘇童小說課堂 《流水賬里的山峰》)。 1961年7月2日,海明威用從地下室貯藏庫找來的雙管獵槍自殺。23歲的卡佛從中看到了一個向來挫敗卻可能偉岸的自己。海明威的信條啟示卡佛:“其超越自身體驗的創作應該產生一種比任何真實的東西所能產生的更真實的描述。”由此可見,海明威的簡約主義文風和勇者姿態對卡佛自身創作的影響。用卡佛總結的小說寫作理論形容就是“一點點自傳性和大量的想象是最好的方法”。


1982年到1983年,卡佛創作的小說集《大教堂》的問世給他苦難的生活帶來生機。從這本小說集也可以窺見其微妙的變化——從無可自拔的灰暗到星星點點的光亮。卡佛借助這本集子這樣反思自己的寫作與生活:“我小時候,閱讀曾讓我知道自己過的生活不合我的身。我以為我能改變,但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就這樣,在打一個響指之間,變成一個新的人,換一種活法。我想,文學能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匱乏,還有生活中那些已經削弱我們并且正在讓我們氣喘吁吁的東西。文學能夠讓我們明白,像一個人一樣活著并非易事。”


然而,卡佛也是幸運的。正如卡蘿爾在《雷蒙德•卡佛》一書中分析的那樣,卡佛的成功也有其“偶然性”。規模迅速膨脹,業務逐漸提速,圖書出版業方興未艾的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迫使出版商“尋找新的——年輕、女性、亞裔、黑人——作者,同時嘗試使用適當忙碌的人們閱讀的新開本版式。由一段段小故事組成的長篇小說,用大片空白分成一塊塊文字的虛構作品、附送影視配套讀物的書籍已經關于通俗文化的著作變得更加流行”(卡蘿爾•斯克萊尼卡 《雷蒙德•卡佛:一位作家的一生》)。時代需要卡佛和他的極簡主義小說,需要他筆下受生活所困的小人物,也需要那種無法挽回的絕望和持續反抗生活的韌性。卡佛和他的時代一起,成為一個愈挫愈勇的斗士。


一位叫做約翰•萊曼的讀者,這樣記錄下他閱讀卡佛時的心境,尤為經典:


當我閱讀卡佛的時候
你以為我會說我找到了
自己那些已經迷失的部分,但不僅如此
好像我正看著某個住在簡易房里的家伙
剛從監獄放出來,醉著酒,
開著那輛老雪弗萊出去游蕩;
或像是和我從沒有一起釣過魚的兄弟去釣魚,借著幾杯啤酒,
把人生琢磨清楚;或是躺著睡不著
想雷蒙德•卡佛怎么會50歲就死了
而我,68了。知道所有的作家——包括
那些已死的或從沒發表過作品的在內——都不是孤獨的。


                             ——約翰•萊曼《當我閱讀卡佛的時候》


雷蒙德•卡佛,從不合他身的窘迫生活中慢慢起身,走向一片透著光亮的夜,回望身后上帝為他精心準備的廢墟。


文章轉自豆瓣小站:漸近線文學季刊


愛思想的青年 2015-08-23 08: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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