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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分享轉發 那孩子在火柴微光中幻想和奶奶飛到一個沒有寒冷、沒有饑餓、也沒有痛苦的地方,請你們告訴我,地球上有這樣的地方嗎?那是什么地方呢?這時北朝鮮的孩子們會幸福地異口同聲地高呼:金爺爺領導的社會主義朝鮮! 文 | 楊恒均 先給大家講個故事:天冷極了,下著雪,又快黑了。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一個乖巧的小女孩赤著腳在街上走著……小女孩一雙小腳凍得紅一塊青一塊的。她是出來賣火柴的,可憐的小女孩!她又冷又餓,哆哆嗦嗦地向前走。雪花落在她的金黃的長頭發上,那頭發打成卷兒披在肩上,看上去很美麗……她的一雙小手幾乎凍僵了……她抽出一根火柴,在墻上擦燃了,哧!火柴燃起來了,冒出火焰來了!她把小手拢在火焰上。多么溫暖多么明亮的火焰啊,簡直像一支小小的蠟燭,啊,是一盆火……火柴熄了,火爐消失了…… 女孩又擦亮了一根火柴,她眼前出現了一只燒鵝,但燒鵝很快同火焰一起消失了,她面前依然是一堵冰冷的墻。她又擦了一根,這一根讓她坐在美麗的圣誕樹下。圣誕樹消失后,她在墻上又擦著了一根,這一回,火柴把周圍全照亮了。奶奶出現在亮光里,是那么溫和,那么慈愛。 “奶奶!”小女孩叫起來“請把我帶走吧!” 奶奶把小女孩抱起來,摟在懷里。她們倆在光明和快樂中飛走了,越飛越高,飛到那沒有寒冷,沒有饑餓,也沒有痛苦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清晨,人們發現這個小女孩凍死了…… 故事講完了。這是安徒生于1846年寫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我的丹麥好友告訴我,這篇文章丹麥的學校不作為課文,而我在美國和澳洲從小學一路讀上來的兒子們也是從課外讀物中才知道安徒生的這篇文章的。但這篇文章在中國的知名度,就是十個楊恒均再寫十年的博文也比不上。這篇收錄進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年級《語文》的課文在中國快達到了無人不知的程度,遠比《賣鵝蛋的婆婆說》有名多了。可以說,它肩負了對中國幾代人的“啟蒙”工作。據一位朝鮮朋友告訴我,《賣火柴的小女孩》也是北朝鮮小學生們必讀的課文,老師在閱讀這篇課文后,會含淚地問朝鮮的小學生:那孩子在火柴微光中幻想和奶奶飛到一個沒有寒冷、沒有饑餓、也沒有痛苦的地方,請你們告訴我,地球上有這樣的地方嗎?那是什么地方呢?這時北朝鮮的孩子們會幸福地異口同聲地高呼:金爺爺領導的社會主義朝鮮! 諸位,這就是文學的力量,這就是文字的力量,一個在世界范圍內人均GDP 最高、社會福利最健全的國家文學作品里描述的悲慘景象,竟然能讓一個世界上最窮,前不久還活活餓死凍死了上百萬人的國家的孩子們感到幸福。據資料顯示,安徒生這篇童話純屬虛構,他的一位朋友給他寄來三張圖片,希望他“按圖作文”,其中有一張圖就是一個手持劃燃的火柴的小女孩。安徒生的母親曾經乞討過,而且一個半世紀前的丹麥也絕對有窮人凍死的事發生,那個地方冬天都是零下十幾度,于是,他虛構了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活活凍死街頭的故事。 紛飛的大雪,閃爍的霓虹燈,還有香噴噴的節日味道,襯托了一個金發大眼的小女孩,即便最堅硬的心房也會被觸動啊。現在讓我們翻一下六年級教學大綱對這篇文章的教學要求:通過這篇文章“激發學生對賣火柴的小女孩悲慘命運的同情,揭露當時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 正如我們從大文豪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中看到了最民主的美國投票的虛偽性,我們也從安徒生的《賣火柴的小女孩》感受到最富有的資本主義國家的黑暗,1949年后的好幾代人,大多是靠這些文字了解到資本主義的。而這些文學作品又是如此有感染力。想象一下,如果你把那個洋娃娃似的小女孩換成滿臉塵土的黑頭發黑眼睛的黃皮膚小孩——嗯,小男孩,不是一個,而是五個;再把雪白的城市背景換成臟兮兮的垃圾箱;把那小小的引人遐思的火柴光焰換成燃燒垃圾取暖;把美人魚的故鄉丹麥換成中國的南方一個灰蒙蒙的小城貴州的畢節市……還有這樣的感染力?更重要的是,它還能夠進入我們自己的課本,感動、教育、“啟蒙”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民嗎? 賣火柴的小女孩同垃圾箱里的小男孩雖然相隔整整一百六十六年,一個是一個半世紀前的文學大師虛構的童話故事,一個是上個星期實實在在發生在中國的真實死亡事件;一個通過課本與成千上萬種形式的兒童讀物流傳世界,尤其是像中國這樣的不發達國家與地區,一個就活生生地發生在我們身邊。《賣火柴的小女孩》這種煽情的悲慘故事讓作家安徒生名垂千古,但我們那位第一個爆料垃圾箱里五個小男孩的中國人卻被當地警方帶走,至今下落不明…… 在一個不能自由描寫苦難與災難的國家,那些苦難與災難都會在現實中一一出現。我曾經寫過一篇流傳甚廣的博文《中國再也不需要小說了》,當現實中的荒唐與離奇超越了作家們的想象的時候,好的文學作品會很難出現。賣火柴的小女孩雖然沒有原型人物,但作家編造得合情合理;可那個五個死在垃圾箱里的孩子呢?即便你再理性與懂得邏輯推理,也無法給人一個滿意的解答。如果這件事不是出現在現實中,而是出現在某位中國作家的小說里,一定有人會指責他荒唐,甚至有人說他故意抹黑我們和諧的社會。當然,我敢肯定,他的小說也不能出版。 我為什么敢肯定?因為在我的代表作《致命武器》里,我用了大量的篇幅寫了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孩子們。各位,不是沒有人寫生活在垃圾中的孩子們的,那本小說是2004年完成的,是我走訪了深圳西南部一個垃圾場后寫的。中國城市周圍有很多垃圾場,每一個垃圾場都生活著至少幾十個孩子,他們大多是隨撿垃圾的父母一起,也有獨立生活的,他們就靠這些垃圾來生存。這幾天我常常在想,如果當時這本描寫了生活在垃圾場中的孩子的間諜小說能夠在中國大陸出版,是不是就能引起政府與大眾對這些兒童的關注,從而減少五個孩子死在垃圾箱中的可能性? 文學始終是啟蒙的最好工具,當然也是蒙騙、愚弄大眾的最好手段。我們知道,西方的啟蒙運動是和文藝復興與文學分不開的。歐洲啟蒙時代的很多大家都同時是文學家,英國《失樂園》的作者米爾頓、《天路歷程》的作者班楊、《魯賓孫漂流記》的作者笛副,都是最早的文學啟蒙者,還有法國的皮埃爾、拉辛、莫里哀,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德國的歌德、席勒等等,他們是啟蒙思想家也是文學家,不但歐洲如此,中國的啟蒙運動也都是與文學分不開的。 中國第一波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梁啟超本身就是寫小說的,第二波的代表人物當然是胡適與魯迅,魯迅不用說了,他的小說可能比他的雜文還有穿透力,胡適對文學的研究,以及他的文學隨筆,包括他用很文學的語言寫成的通俗讀物,都說明中國的啟蒙是與文學分不開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以“傷痕”文學為主的文學啟蒙運動再起。 遺憾的是,當今的啟蒙,雖然因資訊與科技的發達而有了新的平臺,但卻恰恰缺乏了文學的啟蒙。我有一個感受與大家分享,當然不能說這感覺就是對的,但這是我的切身經驗與感受。我發現,凡是沒有經過文學啟蒙的,直白地說,也就是從來不看文學作品,不看小說不讀詩的,僅僅靠政論雜文與博文,甚至微博上的只言片語而“覺醒”的青年人,不但浮躁不堪,而且根基薄弱得隨時會隨風而去,有時他們看到另外一句話而左右搖擺甚至突然轉向。 而我認識的那些徹底擺脫了洗腦的人士,絕大多數同我一樣,曾經閱讀過了大量的小說與文學作品,尤其是西方文藝復興與啟蒙時期的。竊以為,一部優秀的啟蒙小說,可以讓你用作家的眼睛看到更全面的世界,更深的內心,是那些鏗鏘的議論文與所謂短小精悍的雜文所無法企及的。 好的優秀的小說,我認為首先要價值觀符合人類歷史大方向,就是說符合普世價值。你故事再精彩,文字再優美,如果你是歌頌法西斯,為暴政搖旗吶喊當吹鼓手,你都會遲早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當然,完成了啟蒙的西方現在對所謂文學啟蒙很不感興趣,所以我們一些華文作家也跟上了潮流,不再大的言說,這個沒有問題,寫一些自己的事,寫一些風花雪月,不去碰觸社會敏感話題,不涉及終極關懷,甚至對人文關懷也敬而遠之,在中國這樣的地方,往往能夠變成暢銷書,運氣好還能拍成電視劇。 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改革開放后的文學是大大的進步了——這個進步不是因為他們寫出了了不起的著作,而是因為他們不再寫那些垃圾、那些反人類的作品,想一下文革時期出了多少歌頌殺人歌頌斗爭歌頌集權專制的文學作品吧。現在的中國作家雖然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寫出好作品,至少他們不再寫那些壞作品了。我得恭喜中國作家,你們成為好作家,是因為你們停止了寫那些助紂為虐的壞作品! 不寫違反人類普遍價值與反人類的文學作品是最高也是最基本的要求,其次,還要避免另一個陷阱。那是關于事實與想象力的陷阱。為了某種政治正確與意識形態,而使用文學想象力捏造大量違反事實甚至幫助當權者洗腦的故事,也是很令人厭惡的。我舉一個例子,就拿我比較關注的諜戰片來說,大量渲染暴力不說,還在寫到抗日時期的諜報斗爭時,肆意貶低甚至侮辱國民政府,無限夸大某些黨派秘密特工的抗日成績。這當然嚴重不符合事實,要知道,國民政府抗戰八年,僅僅將軍級別的軍官就犧牲了幾百人,這些人難道都是因為消極抗日被殺害的? 可是這些電視劇利用文學藝術去感染人,往往讓對這段歷史不那么清楚的青年人誤入歧途。我給大家講個故事,非常有意思。我曾經就國共諜戰片請教過我的臺灣朋友,當然,大多數人沒有看過這類片子,他們忙著賺錢與包二奶,但也有一位土生土長的臺灣人,在東莞工作五年,看了十幾部諜戰片。我同他暢談過一次,我問他,你看到國共間諜斗智斗勇的時候,比如說你看到一位共黨間諜險些暴露身份最終化險為夷時,你什么感覺?他說,看到共諜遇險,他緊張得一塌糊涂,共諜脫險,他就會常常松一口氣,也好幾次為共諜的秘密婚姻感動得眼圈都紅了。 我很好奇地問,你一個土生土長的臺灣人,現在又支持國民黨政權,為啥會看貶低他們的電視劇時反而同情共黨?他想了一下說,因為電視劇里共黨都是好人,國民黨都是壞人啊。——可見,文學作品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甚至可以改變你對歷史事實以及你自己的立場。我期盼我們快點把這些電視劇輸送到臺灣和美國,到時連美國總統也會認為自己是個壞蛋的。 反人類的文學作品不多了,但為了某種理念,或者僅僅是為了通過審查,為了政治正確,為了賺錢,當今中國很多文學作品還在拼命扭曲歷史事實。這也是要不得的。 最后我想簡單談一下對海外華文文學的看法。我曾經對海外華文文學抱有大的期望,我這些年出國幾乎不參加活動,也不參與各類社團工作,但我一般都會參加華人作家的活動,我也身兼至少三個澳洲華文作家協會的理事和副會長。我其實就是想多學一些,也想影響海外作家能夠多寫一些作品。目前看,還有一些局限性,例如,經濟是個很大的問題,華人出國不容易,要謀生,你用一個中文這樣的外語在海外寫作,幾乎沒有可能養活自己。所以,華人作家幾乎都是業余的,頂多是一種愛好。 其次,華文作家們雖然出國了,但對文學的認識依然受到國內的限制,很少有用中文寫作的華文作家站到不同角度與高度,用一種新的價值觀來完成自己的作品。很多華人作家甚至停留在出國時對中國大陸的認識水平上。我在澳洲就碰上過完全用文革體寫作與寫信的中國人,我原本以為他是開玩笑、鬧幽默,后來發現他依然生活在三十年前的中國,我幾乎驚訝得牙都掉了。 我真的認為,如果寫作是愛好,是消磨時間,沒什么,但如果真想寫點好東西,你千萬別向大陸作家看齊,不是說他們不行,而是他們行的,輪不到你,而你行的,他們也望塵莫及,不能忘記了華人作家的優勢。我期望大家寫出更好的作品,啟蒙也好,不啟蒙也罷,都沒有關系,但是,千萬不要加入愚弄國人的作家行列,那個要不得。要不得啊,我的作家們! 楊恒均 2012年11月22日 北京 “燕山大講堂” 發言節選 原載《世界華人周刊》
楊恒均 2015-08-23 08:5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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