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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分享轉發 多年后,父親終于看到了自己犯下的這個“錯誤”,看到了自己“啟蒙”的結果。當我受到父親最早的啟蒙,根據自己的經歷與認知,終于選擇了一條少有人選擇的道路后,父親驚訝得目瞪口呆。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都不敢相信,我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一條和“啟蒙”脫不了干系的路。 文 | 楊恒均 飛機在悉尼機場降落。兒子開著掛P牌(新手駕駛)的車來接我。上車時我習慣性地對他說,我來開吧。兒子沒有習慣性地遞給我車鑰匙,自己坐上駕駛座。看著身邊開車的兒子,我突然有些傷感起來。多少年來,無論是在父親身邊,還是和兒子一起,我都一直扮演駕駛者的角色。如今,父親離我而去,兒子也會自己開車了。 這次呆多久?兒子問我,我卻不知道如何回答,過了一個紅綠燈后,他又問,這次什么時候回去?我這才回過神來,我問他,回哪里?這次輪到兒子沒明白我的問題,我說,這不回來了。我的父親,你的爺爺走了,今后,“回去”的目的地只有這里。 2006年7月23日的一個電話改變了我的人生(見《伴您走過人間路》)。得知在中國大陸的母親得了白血病后,我決定辭掉必須坐班的工作,把自己的時間和人生一分為二:一半放在老婆孩子這邊,一半放在父母雙親那邊。在海外賺錢容易,到父母身邊也沒有其它的事,就陪他們聊聊天,開車帶他們去吃飯。無聊的時候,就上網。也因此,中國多了一個網民,還弄了個“民主小販”的綽號。 母親2007年去世后,父親也于去年底追隨她而去。我的人生好像又面臨改變,不過,正如聽到我對“回去”的解釋后滿臉狐疑的兒子一樣,我自己也拿不準,我是否還能回到原來的人生? 我曾經問父親,你為什么給自己取名叫“新亞”?父親滿臉沉重地說,他生活在內憂外患、日本侵華的時代,期盼一個和平環境與一個新亞洲,是當時大多青年學子的愿望,他又是特別活躍的一位青年學子,立志報國,要有一番作為。這位“青年學子”后來的人生充滿艱辛,歷經風波,最后連性格也變了,變得意志消沉,沉默寡言。 沉默寡言的父親是我的啟蒙者。他對我的啟蒙是從小學五年級開始的,那年恢復了高考。這之前,父親從來不管我的學習成績,身為教師的他心知肚明,成績不能決定今后是否可以上高中、保送大學,反而可能會“知識越多越反動”。 高考恢復后,父親好像突然尋得了生活的目標。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中一年級,兩年時間,父親竟然親自輔導我讀完了《聊齋》與《史記》。父親五十多歲就“病退”了,后來我才知道,雖然身體確實不太好(下放勞動時折騰壞了),但也不至于需要“病退”,他病退的目的就是為了在家照顧我,輔導我這唯一的一位學生。我考上大學那一天是父親最開心的日子。 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對我最早的“啟蒙”是他對魯迅的評價。當時的課本里,魯迅的文章無處不在,且被拔高到僅次于毛澤東的文豪與革命家的地位,但我發現父親總是對魯迅的文章不屑一顧,開始他說魯迅只會罵,且專門挑選不會修理他的國民黨罵,他既不罵日本,也不罵共黨。父親讓我多讀其它作家的作品,還有文言文作品。多少年后,當我寫了一些評價魯迅的文章后,我才想起來,我文章中的有些觀點,就是父親早在三十多年前灌輸給我的。 父親對我的啟蒙主要是他對我講述的1949后毛澤東時代的政治與社會歷史,這些知識使我在認知上比同齡孩子早熟一些。父親講的很多內容在后來我出國后,從海外的書籍與文章中才讀到。生于1928年的父親,對專制集權的認識,我至今還沒有見到有幾位學者能及,只是父親在向我“啟蒙”時,一再告誡我:你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千萬不要到處說,父親臉上的恐懼表情讓我感到害怕。父親后來的座右銘早就不再是改變世界,更不是為建立“新亞洲”而讀書與奮斗,他常常說:一個人,要活得明白。 父親對我最大的一次“啟蒙”,不是教我讀書,也不是給我講歷史,而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那個眼神。大學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北京外交系統工作。不久,我發覺這個工作太死板,主動要求調到了保衛國家安全的部門工作。此事我并沒有同父親商量。那年春節探親,我特意穿上了一套警服。父親看到后,以為我在鬧著玩,說,哦,在哪里借的那制服?我說這是我的。 父親知道我換了工作,一直悶悶不樂。晚飯后我同他聊天,告訴他,我不是和xxx(我們的一位親戚)一樣的警察,我是保衛國家安全的,是對付真正危害國家安全的國家的敵人,我是“更高級的警察”。父親突然打斷我說,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會告發我嗎?你會告發自己的親戚朋友嗎?你會像文革中那些打小報告的人一樣嗎? 我很驚訝,抬頭匆忙一瞥,碰上父親的目光——那個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那是一種夾雜了無奈、悲哀、生氣與鄙視的目光,那目光直刺我內心。父親的眼神與幾次眼淚(見《父親的眼淚》)是不茍言笑的父親留給我最深的印象。雖然我反復向父親解釋我的工作,但他后來一直回避這個話題。這成了隔開我們父子之間的一條無形的鴻溝。 為了能活得明白,父親要求到香港去工作的我,每次回到大陸一定要給他帶各種政治、歷史的書與雜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家沒什么事的他幾乎把港澳臺出版的相關書籍都看遍了。而我根本沒有時間看,也不太感興趣,每次回來,他都抓住我,和我討論那些書里的內容,說這本如何如何好,那本有點“胡扯”。無形中,又給我灌輸了不少東西。有一次我對父親說,你應該把自己的經歷與認識寫下來,估計比這些書還精彩。父親立即警覺起來,說,禍從口出,我不寫是為了你們。活得明白就可以了。 父親失算的一件事是:退休后的他可以“活得明白”而什么也不用做,可在他全身心啟蒙與影響下長大的我,一旦明白過來,又怎么可能若無其事、一如既往地生活、工作下去呢?父親可以活得“獨立”,與世無爭,對專制和貪污腐敗都深惡痛絕,靠退休金和子女的資助可以生活下去,可是,我呢?明白過來的我,如怎能與專制、腐敗共舞? 多年后,父親終于看到了自己犯下的這個“錯誤”,看到了自己“啟蒙”的結果。當我受到父親最早的啟蒙,根據自己的經歷與認知,終于選擇了一條少有人選擇的道路后,父親驚訝得目瞪口呆。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都不敢相信,我竟然選擇了這樣一條路,一條和“啟蒙”脫不了干系的路。 當我反過來安慰受驚的父親,并開始“啟蒙”他時,父親的心情一定非常復雜,我能感覺到那是夾雜著高興、緊張、恐懼與后悔的心情。父親希望我活得明白,但希望明白后的我能學會保護自己和家人,最好能夠遠走高飛,他怎么也想不到,我竟然會走上這樣一條路。 父親想不到我選擇這條路的另外一個原因是,父親根本不相信地球上有這樣一條路。嚴格地說,父親對我的啟蒙并沒有完成。無論父親看了多少書,無論他對專制有多么深刻的認識,我發現,他始終存在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他根本不相信中國能夠徹底走出幾千年的專制制度,他甚至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一種叫憲政民主的制度,可以徹底埋葬專制制度。因此,從一開始,父親對子女的要求就是:活得明白,不要助紂為虐,能躲就躲起來,能走就走得遠遠的。 2006年我回國后,被啟蒙者變成了“啟蒙者”,可無論我怎么講,父親還是不能接受現實,并且,父親開始為我担驚受怕。嚴重的時候,他甚至開始批評我“不務正業”,他希望我趕快“回去”,繼續過國外中產的富裕生活,不要管他,也不用常回來了。聽到父親這樣對我說,我多少有些迷惑與傷心,他不知道,我走到今天這一步,大部分是因為他的教誨,因為他的那個眼神。當初那個眼神對我的影響到底有大多,我說不清楚,但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就算活得再瀟灑與富裕,卻讓父親用生氣與鄙視的眼神看你,又有什么意義? 可是,我理解父親。尤其當我自己變成了一個某些青年網友口中的“啟蒙者”后,我越發理解父親。因為對我的青年讀者來說,我幾乎懷著父親對我一模一樣的心情:我想讓他們明白,但我又時刻担心他們明白到去采取行動。這樣的心思多次在我的文章中流露,以致有些讀者看出來后,說我軟弱,是變色龍。我承認,這是我的缺點,也是我無法超越父親的地方,我繼承了父親的這一“缺點”,雖然我比父親勇敢。我只希望,受我影響的人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父親不上網,但在生命的最后幾年,也陸續從我的一些讀者口中知道了我的所作所為。在父親病重期間,先后有二十幾位素不相識的讀者前來看望他,雖然我在網絡上聲明不要讀者來看望他,但內心里我還是希望一些讀者能夠來,因為這是活了半個世紀的我唯一能夠送給父親的“安慰”與禮物,讓他臨走前為他啟蒙的兒子感到哪怕一次的自豪。 有一次病榻上的父親對我說,如果我當時不受他的影響,能一直在政府工作,以我的聰明與才能,應該能讓他住進更好的病房里,也會有成群結隊的“單位”的人去看望他;如果不老是給我講政治,我可能像某親戚一樣去做生意,肯定已經是富翁了,他可能會有更多的錢治病;如果……他停下來,突然問道,“昨天來看我的網友真是自己找來的?不是你安排的?”我說,不是我安排的,我還攔下來一些。父親問,你有多少讀者?我說,你影響了我一個,我影響了大概上千人吧。父親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道,他們真受了你的影響?他們不害怕嗎? 當時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父親,后來想起來,很想找機會對他說,你當初對我啟蒙時,其實也把一種對專制的恐懼深深植進我的內心,我最終還是克服了恐懼。我的讀者自然也可以啊。然而,我再也沒有找到機會對父親說,父親永遠離開了我。 父親的葬禮上,又有十幾位網友過來和我一起送別他。在這里,我要對你們深深說一聲感謝。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就在父親葬禮舉行的那天早上,第一位來吊唁父親的是我的同齡人。他看到消息后,連夜從外省趕過來,為了不碰上其他人,一大早第一個過來表達對父親的尊重。他一直讀我的文章,并在自己的圈子里傳播。臨走時,他給我看了自己的身份證與工作證。他在某省公安廳工作,是一名國保警察。 當時,我的啟蒙者——父親楊新亞,他的靈柩就在旁邊,雖然他再也無法發聲,但我真希望他能看到這一切,也能原諒我這位不孝之子沒有能夠對他盡孝。 楊恒均 2013.3.13
楊恒均 2015-08-23 08: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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