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人生難道只是一場賽跑?——病態人生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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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鄰居一個正在讀高二的男孩,今年期末考試門門成績在班里都名列前茅。這小子性格開朗外向,你看看他剛放假那幾天的模樣,走路簡直像跳舞,開口就像唱歌,眼睛眉毛鼻子頭發無一不露出笑意,你要是不明白什么叫“喜上眉梢”,他此刻那張臉就是這個成語最生動的寫照。
 放假頭一天他就要求爸爸媽媽犒勞他一下——讓他和同學們一起到黃山玩幾天。沒有想到他爸爸聽到這種“非分之請”,剛才那張笑臉馬上就變成了苦相:“你明年就要高考,離高考的日子還不到十一個月,現在正是你人生的關鍵時期,才考好了這一次,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再說,現在考得好有什么用?良馬劣馬要到高考場上見分曉——吃完就到書房用功,別他媽胡思亂想。”媽媽也在一旁幫丈夫說話:“爸爸是為了你好,你這學期和上學期各考好了一次,媽媽都給你記著啦,等你明年考上了名牌大學,我們就幾次成功一次慶祝,讓大家喜上加喜!”錢都在爸媽口袋里,兒子眼看是去不成黃山了,他一臉春意隨之也換成了滿臉秋色:“媽,‘喜’既不能相加,又不能相乘,幾次‘喜’加在一塊還不是一次‘喜’,你還能弄成‘喜’的立方不成?舍不得花錢,就別忽悠人!”“爸媽什么時候舍不得在你身上花錢?是怕你玩野了,心收不回來,影響了明年高考成績。媽媽從來都話算數,今年這一次算媽媽欠你的,明年考出了好成績媽加倍奉還。”
 鄰居父母與兒子的這則對話,大概不是特例而是通例,至少有很大的代表性,對話內容蘊含了我們自己長期信奉的生活準則——
 一、即使有了樂事也不能馬上行樂,“及時行樂”在二三十年以前,還被說成是“地主資產階級荒淫腐化的生活態度”,比今天包二奶至少要可恥十倍以上(順便說一下,今天包二奶還被許多人視為成功人士的標志),現在它仍然是個貶義詞,說一個人“及時行樂”就和說一個人“破罐破摔”一樣,等于宣判那個人的人生非常消極頹廢;二、一個人要到功成名就的時候,才能大張旗鼓地慶祝勝利,才能心安理得享受快樂,才能悠然自得地品味幸福。這兩點既有緊密的聯系,各自又強調了不同的側面:第一點是從消極方面進行禁止,提醒人們不應該如此如此,譬如,不能一有機會就去享受,過一種消極頹廢的生活;第二點是從積極方面進行鼓勵,告訴大家應該如何如何,如應當盡量推遲自己快樂逍遙的時間等等。
 現在我覺得這兩條“全無是處”,它禁止的正是必須倡導的,它鼓勵的恰恰是應該否定的,也就是說,它禁止了好的東西,鼓勵了壞的東西。這種生活準則萬變不離其宗:怎么干能讓你不快樂,它就要求你必須怎么干!我很多痛苦經歷都與這種病態的人生態度有關,假如要能追溯到這種生活信念的倡導者,我一定要到法院去起訴他,要他賠償我的精神損失!也正是由于信奉這種人生態度,我也讓我的兒子沒有享有一個快樂的童年,幸好兒子寬宏大量,原諒了我的“殘忍”,否則,只要他向法院告我從心理上和精神上虐待兒童,我至少要受幾年牢獄之災。
 小時候父親告訴我說:“披一張狗皮易,披一張人皮難。”父親一生什么事都沒有干成,只有這句話說得相當漂亮,它形象地揭示了人生殘酷的真相,就我的閱讀范圍所及,好像這句話的版權當歸父親。做人的確比做狗難,狗子不知道什么叫尊嚴,它餓了以后還可以吃屎,而人則不吃嗟來之食,有尊嚴才使人成其為人。正是要有尊嚴地活,人才比狗活得累,更比狗活得難。父親不僅希望他的兒子過上有尊嚴的生活,而且希望他們能夠干出點名堂,他一直相信苦干可以改變命運,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流了多少汗水便能換多少收成,因此,他是“持之以恒”的鐵桿執行者——當然,他是要求我和弟弟持之以恒,他自己事實上并沒有貫徹到底。要有尊嚴地生活,要干出點什么名堂,這些積極的人生態度都沒有什么錯,以苦干改變命運,以汗水換來收成,對于我們這些沒有背景的人來說,好像也是人生的“硬道理”,可就是這些積極態度和硬道理,把我“花季雨季”的青少年歲月熬成了一鍋黃連湯。父親為人向來有點偏激,要有尊嚴,就要有成績;要有成績,就得持續苦干;要持續苦干,就不能隨便休閑,于是,在父親的辭典中,“快樂”的意思就是“墮落”,“休閑”的本意就是“罪惡”,積極的人生態度一推向了極端就成了人生的災難。我小時讀書,讀得不好要“將功補過”;讀得好要“再接再勵”,總之,不管讀得好不好,都沒有好日子過,生活簡直就是望不到盡頭的苦海。說實話,當時醫學要是像現在這樣發達,我一定會偷偷摸摸地找醫生把自己變成一條狗,我覺得人真的是比狗苦多了,而且也沒有狗生活得有趣,農村的狗沒有主人跟著,想到哪里去玩就到哪里去玩,自己還能給自己作主。本來我那時就特別貪玩,而且又特別討厭學習,學習成績自然從來也沒有讓父親滿意,既然干得好干得壞生活都沒有盼頭,我就經常惡作劇地搗蛋和偷懶,所以我也就經常挨打挨罵。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父親對我的“好意”,我從來也不認為“有尊嚴的生活”和“干出點名堂”有什么問題,但他的“好意”卻結出苦果,“沒有問題”的生活目標最終在每一個生活環節中都成了“問題”。
 父親是我小時候最大的“階級敵人”,要不是礙于情面,文革中他在臺上挨斗的時候,我也可能沖上臺去揍他一頓,可是當我也成為父親以后,對他的大部分做法有了“理解的同情”。看來,要吸取父親的教訓很難,我像父親一樣也怕自己兒子將來一事無成,怕他將來不能過上幸福而有尊嚴的生活,所以我也像父親一樣要求兒子“持之以恒”,同樣也把休閑當成了懶惰,把行樂視為墮落,兒子的童年幾乎是我童年的復制,只是他沒有“批斗”過老師,而是不斷被老師“批斗”,兒子上大學前就曾埋怨說:他沒有幸福的童年。他的童年真的非常單調,不說也罷。
 我和父親嚴格要求后代都是出于“好意”,過“有尊嚴的生活”和“干出點名堂”都沒有問題,為什么“好意”辦成了壞事,“沒有問題”的地方卻成了“問題”?
 為了尋找答案,我們先看看周邊人們的教育和生活。現在流行一個非常混蛋的人生信條——“不要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在線!”這害得千千萬萬的父母和準父母,讓孩子從剛剛受精的時候起就開始接受教育,還在媽媽胎中就受到折磨,呀呀學語時就學習外語,有條件的父母恨不得小寶貝一開口就會說七種語言,上幼兒園后開始學鋼琴、小提琴,學圍棋、象棋、國際象棋,學繪畫、唱歌,學英語、法語、日語、韓語,學打羽毛球、游泳,最近李娜打網球紅了以后又要學打網球,韓流最盛的時候還得學跆拳道……為了不讓孩子輸在起跑在線,一刻也不能讓孩子清閑,一秒鐘也不允許孩子喘息。孩子不能閑著,父母自己也不能閑著,孩子不能喘息,父母更不能喘息,中國的父母也許是世界上最有“奉獻精神”的父母,從當上父母那天起就鐵了心告別幸福,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孩子,為了孩子將來的尊嚴,為了孩子將來的幸福,為了孩子將來的成就,為了孩子將來能第一個沖到人生目標的終點……
 這就是問題之所在:我們的父母全都把人生當成一場賽跑,當成一場沖刺,所有過程毫無意義,一切努力都是為了第一個沖到目標,為了實現這一人生目標可以犧牲一切人生的過程——為了實現生命目標的尊嚴,可以忽視生命過程的尊嚴,為了最后那一刻的幸福,寧可賠上一輩子的幸福!最后,這一生活信念的結果極其荒謬:為了尊嚴而失去了尊嚴,為了幸福而犧牲了幸福。
 把人生當作一場賽跑,那么我們就會只看結果而不重過程,一生都在為達到終點而拼命,片刻喘息就怕自己掉隊,稍一松懈就于心不安,整個人生就像上緊了的發條和繃緊了的弦。上小學不能輕松快樂,要考個好初中;上初中不能輕松快樂,要考個好高中;上高中也不能輕松快樂,要考個好大學;上了大學后要出國,出國后更要發憤讀書,畢業進公司研究所后又得拼命沖刺,要沖到同事的最前頭……
 很多人其實一生就是在為最后那一刻做準備,他們沒有真正“生活”而只是在“準備”生活,他們從來沒有“享受幸福”而只是在“貯蓄幸福”。你可能經常聽到身邊的同事說:等我退休后再去旅游,退休后再去學照相,退休后再去……如果人生的一切快樂要等到退休以后才能享受,你說人生還值得活下去嗎?退休之前為什么不能干這些呢?不行,如果退休之前就享受生活,你在賽跑隊伍中肯定要掉隊,還有可能被擠出競賽,甚至可能不得不放棄競賽,不管是哪種情況都標志著你的人生全盤皆輸,所以大部分人一旦開始起跑,就要硬著頭皮跑下去,哪怕是最后一個到達終點。
 “不要讓你的孩子輸在起跑在線”,說明這場人生競賽所爭的不是知識與智能,而是地位與名利。世界上的財富從性質上可分為兩種:物質的和精神的。對精神財富的競爭只有贏家沒有輸家,因為人類知識和智能可供人類共享,學姐背熟了李白詩歌,并不影響學妹也能背熟,即使產品開發的競爭,也不具有任何排他性,美國公司開發出了新產品,可能還激發日本公司開發出更新的產品。但權力和名利具有獨占性,一個國家國王只有一個,在一個“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國度,爭奪國王的游戲最殘忍最血腥,天下姓李就不姓朱,成則為王敗則為寇,要么全贏要么全輸。小到一個中小學也是一樣,“校長”的位置你先占了,我就只好給你拍馬屁,連干瞪眼都可能被炒魷魚,所以臺面上的較量和臺面下的算計都異常激烈。名譽和金錢同樣如此,任何一場比賽都極少有兩個冠軍,在財富總量固定的情況下,你撈的錢多就意味著我撈的錢少,所以只有對權力和名利的競爭才有輸贏,所以孩子一生下來你就害怕他們輸掉了比賽。
 讓你的兒女在人生的起跑在線,就開始為權為名為利沖刺,事實上你一開始就把兒女當作爭權奪利的工具,表面上看是為了兒女的幸福,骨子里何曾不是為了你自己的幸福?摧殘兒女的身心讓他們沖刺名校,好像是為了讓兒女出人頭地,實際上何曾不是為了自己臉上有光?在父愛母愛“無私”的面紗下,掩蓋著父母的功利與自私;讓兒女一出生就爭名爭利,使兒女成了自己名利賽跑中的“接力棒”。大多數名利賽場上的“掉隊者”,卻要兒女成為賽場上的贏家,自己連中專也沒考上,卻希望兒女考北大清華,一旦兒女沒有給自己臉上爭光,沒有給自己帶來什么“好處”,就一方面自己垂頭喪氣,一方面埋怨兒女“不爭氣”。
 把兒女當作爭權奪利的工具非常自私,把自己當作爭權奪利的工具則非常愚蠢。試想一下,自己一生的意義和價值,要是只在于爭奪身外之物,如財富、榮華、權勢等,你的人生馬上就陷于荒謬可笑的境地:如果這些東西沒有得到,生命就沒有任何意義和價值可言,你的一生將被失敗感所折磨;如果如愿得到這些東西,你的生命同樣也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因為你活著就是為了追逐這些東西,這些東西既然已經到手,還呆在世上不成了多余的人嗎?把人的一生當作一場爭權奪利的賽跑,最后不是人生的倒霉鬼,就是人世的行尸走肉。
 在這場爭權奪利賽跑中的掉隊者,落伍者,退出者,都成了人生的倒霉鬼,有的是由于實力不濟,有的是由于時運不佳,有的是由于大徹大悟,這些人后來都參加了“及時行樂”的大合唱。列子也許要算“及時行樂”的領唱者,《列子 楊朱篇》中提出“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于色,不遑憂名聲之丑,性命之危也”。由于難以獵取名利便鄙棄名利,由于賽跑掉隊便退出競賽,由于對人生絕望便揮霍人生,漢樂府《西門行二首》之一就是這種心理的真實表現:
 “出西門,步念之:今日不作樂,當待何時?夫為樂,為樂當及時;何能作愁怫郁,當復待來茲?飲醇酒,炙肥牛,請呼心所歡,可用解愁憂。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人壽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貪財愛惜費,但為后世嗤。”
 代代都有“及時行樂”合唱團,《名士傳》載“劉伶肆意放蕩,以宇宙為狹。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隨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世說新語 任誕》說晉朝張翰同樣放縱任性,公開宣稱“使我有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可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的人畢竟極少,“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是詩人的興到之語,你千萬別把它當真。連螞蟻也知道為冬天貯備食糧,更何況我們懂得“未雨綢繆”的人呢?誰還敢忘了老祖宗孔夫子的古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如果明天就沒有米下鍋,今天還能不急不忙悠然自得,那你不是上帝就是魔鬼。對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恰恰是對“明朝”的考慮決定著今朝的行為。在這點上還真的是“東海西海,心同理同”。了無趣味的德國哲人海德格爾,提出過一個相當有趣的觀點:人類的時間與宇宙的時間恰好相反,宇宙時間是“過去”——“現在”——“未來”的線性綿延,人類時間則是“未來”——“現在”——“過去”的逆向行程,人總是著眼于“未來”,立足于“現在”,再參考“過去”。這么說來在我們一生中,從來都是“倒著走”的,是“未來”在指揮“現在”,“現在”的每一個行動都是服從于“未來”:幾歲的小孩為了將來有“遠大前程”,被迫中止與同伴快樂的游戲,而去背誦那些枯燥乏味的英語單詞;二十歲的年輕小伙就開始節衣縮食,攢錢為自己買“養老保險”;一個學者為了自己幾千年后的“永垂不朽”,舍棄了現在人生所有的世俗幸福;一個創業者為了將來的富有,寧愿承受眼前非人的折磨;一個政客為了日后爬上受人仰慕的高位,寧可現在干盡下賤卑鄙的勾當,為了以后別人給自己下跪,寧可現在自己給別人下跪……總之,所有這一切都是用現在的痛苦,換取未來的幸福,我們的一生都是在“為了……而……”這個連詞中度過的。大家就像寓言中那個賽跑的兔子,為了達到自己理想的終點,一生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一生都在沖、沖、沖,一直沖到人生的終點——火葬場。
 我們一生都有自己或大或小的志向,我們行為都有自己或多或少的目標,學生立志拿諾貝爾獎,士兵立志當將軍,商人立志發大財,人生的志向都很宏大,人生的目標也很積極,可一旦走向極端這些志向和目的就成了人生的桎梏;人生的志向和目標,本來是為了實現人生的自我價值,人在追求它們的過程中獲得自身的滿足和快樂,可一旦我們完全忽視生命過程的滿足和快樂,只把最后目標看成生命中的“唯一者”,我們就成了爭權奪利的奴隸,我們的生命就成了為名為權為利的一場賽跑,生命隨之也成了爭名爭權爭利的工具,原本是人生快樂源泉的東西,很快就成了我們痛苦的禍根。
 但要我們完全放棄人生的志向,既不可能更不可取——人們的志向有遠大與渺小之分,有高尚與卑微之別,但幾乎沒有誰毫無志向;假如真的已經沒有任何志向,他必定情無所寄,力無所施,他人生的唯一任務就是如何消遣人生,如何打發一生的漫長時光,人生就成了他沉重的負担,他馬上就會感受到人生的蒼白、乏味、無聊,那樣的人生真是生不如死,更別說什么幸福和快樂了。快樂就像接吻,只有偷來的才香。的確,幸福只是勤勞的副產品,快樂更是汗水的結晶。只有在大悶熱天里走進清涼世界,你才會覺得爽快無比;只有在辛勤勞動之余去旅游休假,你才會體驗到輕松快樂。要是到處都很清涼,你就會體驗不到清涼的爽快;要是天天都在外地旅游,你在旅游中就絕不會感受到輕松快樂,旅游反而會成為你煩人的包袱。
 有了人生目標,我們人生可能成為實現這些目標的苦役和奴隸;沒有人生目標,我們人生必然又煩悶和無聊。
 人生難道只是兩堆草料之間的驢子?
 如何化解人生這種兩難的宿命?
 我自己是一個人生的惑者,困惑之余便偶發奇想:我們何不拋棄人生是一場賽跑的荒謬觀念,把人生當作一次漫長的旅游?
 把人生看成一場爭權奪利的賽跑,你會害怕輸在起跑在線,更會害怕輸在賽跑的終點,你一路沖刺更會高度緊張,跑在賽跑隊伍后面固然要拼命追趕,跑在隊伍前面也害怕被別人趕超,這必然導致人生的禁欲主義,人生“中途”的任何休整都必須禁止,“中途”的任何慶祝都是“及時行樂”,為了最后取勝就得賠上一生的快樂、幸福乃至生命。這樣的人生真是生不如死,難怪莊子把死亡看成人生的“至樂”,難怪列子認為人的一生能開口而笑者不過幾時而已。
 如果換一種眼光,把我們一生當作一次漫長旅游,我們的人生就將呈現出大不相同的景觀,我們對人生也將有全新的體驗。旅游中大家雖然有一個目的地,但目的地既非旅游的唯一目的,更非重要的目的,因為旅游真正的目的就是尋找快樂,就是放松心情,就是感受新奇,只要能獲得這些體驗,是否到達了原定的旅游點并不太在乎,有時原定的旅游目的地你可能覺得“不過如此”,而旅游往返途中領略到的景象倒讓你終生難忘。
 人生要是像旅游一樣,大家就會更加關注生命的過程,誰還那么在意生命的結果呢?
 在人生的旅游途中,我們不用担心被人趕超,只要條件允許隨時都可以“及時行樂”—— “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世說新語 任誕》)獨自酣暢卻不詣權門,只求人生適意而無半點俗念,這也許就是“魏晉風度”。人生既然是一次漫游,就不妨“左顧右盼”,隨時留戀沿途的“美麗風景”——當年王子敬的人生何等從容:“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季,尤難為懷。”(《世說新語 言語》)人生游程中既然在乎最后的結果,自然也用不著那么功利——“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 任誕》)興起即使雪夜也駕船前往,興盡就是到了門前也不入而歸,沒有任何功利算計和得失考慮,興之所至才是行為的真正原因,往返都是因為任情適性,王子猷的人生才富于詩意,用現在已經濫俗了的話說,這才叫“詩意地棲居”。
 這里我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及時行樂”作點辯護。說“冒天下之大不韙”有點過甚其詞,“及時行樂”很像臭豆腐,嘴上誰都在咒罵它,心里誰又都很喜歡它。世人都只知道中國人喜歡存錢,事實上中國人最喜歡存的東西是“快樂”。我們不主張馬上消費金錢,更不提倡馬上“消費”快樂。有了錢總是存起來等到辦大事時候再使用,有了喜事也總是說等大功告成的時候再慶祝,好像快樂也和金錢一樣,存起來不僅可以保本,還可以利滾利似的,要把所有的喜事加起來“喜上加喜”。我們不消費金錢和不消費快樂,不是我們天生不喜歡花錢,天生就討厭快樂,深層原因是對自己沒有底氣,對未來缺乏自信,以及對人生的錯誤觀念。有了樂事就應該好好樂一樂,不要老是等著“上面”或師長來獎勵自己,自己犒勞自己既能體驗到奮斗的樂趣,又能讓自己增強自信。再說,人生的每階段有每一階段的樂子,小孩的快樂大人無法體驗,青春初戀與黃昏戀“味道”不同,中年的快樂更不能等老來才去消受。以愛情為例,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無法體驗青年人愛情的歡樂。有些人在花季雨季時壓抑了愛情的萌動,到青年時期又拼命讀本科、碩士和博士,直到三十多歲還沒有談過戀愛,有些女孩甚至錯過了一生的幸福。一生既沒有愛過別人,又沒有被別人愛過,這是一種殘缺不幸的人生,任何事業也不能彌補愛情的殘缺。“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青年的戀情能讓你感到生活充滿了陽光,能讓你品味人生的美酒,也能讓你激起奮斗的激情與沖動。可我們的父母總勸后代“以事業為重”,好像愛情是事業的天然仇敵,一旦有了愛情,必定丟了事業——要么吃魚,要么吃熊掌,上帝不可能讓你享受了美好的愛情,又讓你有成功的事業。假如上帝真有這樣的安排,那對中國真是莫大的福音。現在我國兩性比例嚴重失調,過十幾年后約有4000多萬男性青年要當光棍,估計幾十年后諾貝爾獎全由這些光棍包攬,就像我們今天包攬全部乒乓球獎牌一樣。只可惜,現在的諾貝爾獎獲得者中,絕大部分人都是已婚人士,華人獲獎者中好像也沒有一個單身,人家楊振寧82歲還娶了28歲的年輕妻子。
 那些會玩的人極有可能也是會干的人,事業與快樂并非“勢不兩立”,而且還可能“白頭偕老”。只把最后的結果看成人生唯一目的,把人生看成一場激烈賽跑,恰恰可能不能實現自己的人生目的,有幾個諾貝爾獎獲得者是為了獲諾貝爾獎才去搞科研的?2010年諾貝爾物理獎得主英國曼徹斯特大學安德烈 海姆教授,2000年就曾獲得美國《大眾機械》雜志評選的“搞笑諾貝爾物理學獎”,對于他來說,科學就是詼諧,研究就是游戲。他常常“從一個研究課題跳到另一個課題”,明知這樣做有極大的難度,而且會影響原先的研究,但他認為“值得這樣做。比起一輩子研究同一領域,尋找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更有意思”。他不斷改變研究課題,是因為這樣做“更有意思”,這樣做更好玩,最后結果從來不是他的第一選項,獲諾貝爾獎更不是他的人生目標。科研只是海姆教授人生的旅游,改換課題就是他尋找新的景點。據說,現在旅游也時興“過境游”,“見縫插針”的過境游,能給游人帶來意外的驚喜,意外的喜悅可能彌補對目的地的失望。
 把人生視為一場賽跑,人生的最終結果是唯一考慮,人生的過程毫無價值可言,這使我們沒有達不到目的的痛苦,便有達到目的后的失望;把人生當作一次漫游,時時都有應接不暇的美景,處處都有新的刺激,不僅可以從容到達自己預定的旅游勝地,還能悠閑地飽嘗生命旅程中的快樂。
 是“把人生視為一場賽跑”,還是“把人生當作一次漫游”,不過是換一個角度看待人生,妙境只在自己意念的一轉換之間,人生的陷阱轉眼就成為人生的福地。
 
 2011年8月22日
 

戴建业 2012-04-27 03: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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