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起天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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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10.28

秋收冬藏。秋天是驗收成果的季節,冬天則應該圍爐怡情,養精蓄銳,以待來年再出發。呵,農業社會分明的節氣,多麼令工業社會中繁忙的我們向往。其實我們也并沒有完全忘記節氣,你看,12 月來了,你的心中開始盤算耶誕、新年、尾牙、春節、春酒...,想著想著就到了明年的青年節,心情不自主地輕松了起來。

突然間想到一個笑話,講給你聽。一個農夫在星期一清晨四點鐘叫醒他還在睡夢中的兩個兒子說:「看看你們,再兩天就是星期三,一個星期就過掉了一半,還不趕快起來工作!」我曾以此笑話勉勵我的學生。

這個世道未免飚得太快了些,飚得咱們資訊人累得半死。去年底 Win95 出來,把大家搞得人仰馬翻;今年 Web 當紅,所有人統統擠上資訊高速公路;API 不斷暴漲,MFC 不斷增胖;C++ 還沒精通,又搞出一個Java。哎,資訊人真的快累癱了。

歲末,就讓咱們輕松一下吧。

●沛然不得不發

我曾回答為數不少的讀者來自 Email 的詢問,他們問我如何寫作,問我如何把持方向,問我有關於「侯氏風格」的形成。他們說已經習慣我的筆法,宛如上癮般。他們問我的地址,然後熱心地把作品寄給我,「請我指導」。

在快速更迭一如白浪掏沙的資訊界以及資訊傳播界,一個寫作將滿六整年的人,大概也算得上是老兵了吧。讓我藉這個機會說點自己對技術寫作的看法。

首先我要說,你,拿起筆,應該是因為對某個主題有了沛然不得不發的燥熱感,不行之為文昭告天下,無法抒解你滿腔的快樂與興奮,然後你才拿起筆。這種燥熱感也許就像,唔,如果你讀過倚天屠龍記的話,就像張無忌在乾坤一氣袋中受到九陽神功和幻陰指兩種內力的激蕩,快要爆炸了一般。在這種情況下拿筆,就動機與時機而言,比起嗅覺靈敏的市場慣性作家,你已經在出發點上校正了你的起跑架。

Kraig Brockschmidt(Inside OLE 一書作者)曾經在他的自序中講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

It has been said that authors write books not so that they will be understood, but so that they themselves understand.

我請教了不少朋友,對這句話的看法莫衷一是。我個人的解釋是:

有人這麼說:作者之所以寫書,并不是因為這麼一來他們的想法可以被大眾了解,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可以因此對知識獲得更多的了解。

「因此對知識獲得更多的了解」?我的朋友對此有些微言。他認為作者的意思是:因為寫書而逐漸地增強了自己的功力。如果再強硬地推導一下,就變成了:「因為我想了解這本書,所以我來寫這本書」。這就帶來一種「作者與讀者共成長」的尷尬感覺,產生出「作者并不是因為『會』而寫這本書,而是為了『想要會』而寫這本書」的印象。

「沛然不得不發地寫作」和「在寫作過程中獲得更多的啟發」其實是不悖離的。作者必定要有相當程度的技術水準與見解,才擬得出見骨見肉的汊目和大綱。而一個負責任的作者,一定會想盡辦法克服寫作過程中遇到的窒礙,自然而然也就提升了自己的水平。

如果按我自己的寫作理念,我要把 Kraig Brockschmidt 的那一句話改為:

I write books not only so that I will be understood, but so that I myself understand.

我之所以寫書,并不只是因為這麼一來我的想法可以被大眾了解,也因為我可以因此對於知識獲得更多的了解。

是的,所有出於我的筆鋒之下的東西,我自己獲益最豐。

●兩個基本

談談技術書籍寫作的基本技能。我認為一個作家,應該具備兩項基本技能。第一項基本技能是中文輸入。有了這一能力,你才可以自由自在十分方便地修改文字、調整段落,也可以省掉許許多多因為「手民誤植」、校稿不周而造成的文字錯誤。老實說,我無法想像,如何在稿紙上以手寫方式完成技術書籍的創作(翻譯倒還有一點點可能)。援筆立就,倚馬可待,是一種神話,遙不可及 -- 至少對我們凡人遙不可及。林清玄先生稱自己寫稿幾乎不加修改,一萬個字改不超過五個字,這種神奇的文字能力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第二項基本技能是排版。我所指的排版,包括熟悉一套排版軟體,和一套能夠表現你的構圖 -- 流程圖、示意圖等等 -- 的繪圖軟體。根據我的經驗,書籍寫好了之後,正是痛苦的開始,因為你開始要面對排版人員和美工人員了。技術書籍中繁復的粗體字、斜體字、大中小標題、圖片的安排、字形的選擇、行距、段距、留白,在在影響閱讀舒適感和容易理解度。這些散布全書各處的瑣碎細節,如果不是有默契良好的排版人員配合,溝通的過程將是體力和耐力的大考驗,是十分令人氣餒和挫折的過程。噢不,沒有理由怪排版和美工,他們不了解你書中所寫的東西,也不了解你的想法與個人好惡,自然需要一再溝通,「一試再試做不成,再試一下」。

為了能夠充份并完全地掌握品質,擁有排版能力是一位作家應該有的基本能力。一定有很多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認為作家應該把心力全部放在技術的研究和文字的斟酌上。我完全同意 -- 如果確能如此。事實上,數年以前,大家不也認為 中文輸入是輸入員的事?現在大家不也認為中文輸入是每個技術作家的基本技能?我相信這樣的觀念轉移也會發生在排版身上。我自己,已經無法想像把作品交給別人排版的災難。

海明威曾經說:一個好的文學家,必須有一個不幸的童年。我們很慶幸我們沒有想當文學家,所以我們不必有一個不幸的童年。如果你希望你的作品鶴立雞群,你必須有自己的闔色。不幸的童年可以換取敏銳易感的闔色,但很不幸的是你我的童年已經過去了。然而,我們可以用更快樂的方式培養諸如音樂欣賞、美術欣賞、國學能力、文學素養、其他專業領域等等特色。這些素養偶爾而適當地見諸於你的文字中,就會使你的作品更豐富。時時記下遇到的好句子,在最適當的地點用上它,更有畫龍點睛之妙。

很多外文電腦書籍作者拿的是粒子物理的學位,因為巧合還是因為某種訓練上的關連,不得而知。他們在技術文字中把某些現象,以物理來解釋或譬喻,或寫些有關於物理應用的范例,讓人讀來興致盎然。

我曾經在無責任書評中舉過一個例子,Charles Petzold 在一篇名為 Working with Lines And Pens Under Windows NT (原載於 PC Magazine)的文章內,從他的幾何學啟蒙課程開始,談到歐幾里得,談到愛因斯坦的光與重力的影響,然後ㄠ到電腦螢幕和印表機的輸出,笛卡兒的解析幾何,再ㄠ回電腦繪圖以及Windows NT 上繪點繪線的技術。這是我看過最精采的一次柳暗花明的技巧示范。

看看下面這一段由 Kaare Christian 所寫的 Making Exceptions with C++ (原載於 PC Magazine)中的第一段:

語言,蝸牛,猴子和人類,這之中唯一的共同點是進化。C++,就像英文一樣,也是一個經過進化的語言。今天大部份我們所使用的 C++ 語言多多少少比標準化制定委員會的完整版本少了某些優點,但是自八十年代未期以來所使用的C++ 型式,的確已經有更多不可忽視的演化。例如...

再看看 Kaare Christian 所寫的 C++ Template Technology (原載於 PC Magazine)中的第一段:

無性生殖并不只存在於遺傳工程上,對程式員而言它也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動作。過去,我們只不過是以一個簡單而基本的工具,也就是一個文字編輯器,來重制我們的程式碼。今天,C++ 提供給我們一個更好的繁殖方法 : template。

幾個看似隨性的譬喻,三言兩語,文章就活絡了起來,也達到了吸引讀者注意的目的。

要蠃得別人的信賴并不容易。蠃得讀者的信賴是技術文字工作者的第一目標。擴充自己的視野,使自己的作品豐富,帶給讀者閱讀樂趣,是技術文字工作者的最高層次。

●志村大爆笑

10/27 日的一則影藝新聞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算是一則好消息:

志村健死了?這個謠言從七月起就在日本廣為流傳。志村健最近在富士電視臺的「大今天」節目中現身,否認這個謠言。他說:「我活得好好的。」

我第一次看志村大爆笑(一個電視節目),是在東京。日本話完全聽不懂,但是從頭狂笑到尾。(侯捷唯一會講的兩句日本話是「現在幾點了」和「我是交通大學的學生」,這是大二修了一學期日語的成果。)

我第二次看志村大爆笑,是在臺灣,在一本 Windows NT 書籍的中譯本上看到。形雖異,實相同,也讓我從頭狂笑到尾。這一段奇歷以及大爆笑的精采片段,記錄於無責任書評2之中。

日本的志村健,我希望他長命百歲,繼續帶給人們歡笑。臺灣的志村健,我希望最好都消失不見,我們的電腦書的前途才有可能長命百歲。

●兩個非常

十月初應邀對臺大資訊系新生做一場演講。他們為我量身定制了一個「資訊未來」的汊目。我說這件西裝太大,適合給 Bill Gates 或施振榮先生來穿,我穿小兩號的。所以我給自己定了一個題目:「作為一個資訊人」。
題目很浮泛,焦點很模糊,大家很輕松。

我談到資訊界的兩個非常。第一個非常是「非常幸福」。資訊工業是一個未臻成熟的工業,所以不斷推陳出新,就業機會與創業機會很多很多,對於高技術高學歷的人才需求量非常大。就「錢」途而言一片光明。

非常幸福其實不只於「錢」途。能夠跟著世界脈動,個人隨之成長的那種機會與那種感覺,才真正是人生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兒。報刊雜志上成天講 Web,我們知道;風行世界的 Internet,我們輕易能夠使用;桌上排版、傳真、簡報,我們也可以輕輕松松把它融入到生活之中。為什麼我們比別人更幸福?因為我們就在這個環境里面。不管在軟硬體環境上或學習環境上,我們都有探索不完的知識,資源嘛則是垂手可得。

第二個非常是「非常辛苦」。正因為資訊界不斷推陳出新,所以我們需要不斷學習,不斷競爭。我住的大樓里有許多工研院和科學園區的研究員與工程師,有一次我在電梯內遇到一位鄰居,他老兄安全帽一脫,眼袋下垂,嘴角松弛,整個人攤在電梯墻壁上,對著陌生人(我)說:「哎,累死人了」,然後又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如今我還偶而會在電梯間遇到他,沒有一次他不咧嘴一笑(比哭還難看)地說:「哎,累死人了」。這不是個案或特例,我的朋友們,包括以前我自己,不管是有酬加班也好,無酬加班也好,志愿加班也好,強迫加班也好,加班平常得就像喝牛你一樣,只差沒有當水喝,天天喝。

但是我們痛苦嗎?不,我們不痛苦,辛苦不等於痛苦。痛苦的人都離開了,還沒離開的也大概醞釀要離開了。好逸惡勞是人的沆性,可人性之中還有一些其他因素會蓋過這個天性,包括成就感啦,事業心啦、上進心啦、求知欲啦。

●輸在起跑點上?

我發現,在資訊系里面特別容易出現起跑點極端懸殊的例子。有的同學早在高中,或國中,或甚至小學就開始接觸電腦,可能在進入大學時就已經會寫 Windows 程式了,或者對 C/C++ 已經很熟了,或者常常上網,甚至架設過站臺。另一些同學沒有這麼早的啟發機會,於是一開學他們發現「我已經輸了」。距離是如此懸殊,二枚腰逆轉的機率看起來不大。

啊,我要警告那些占有優勢的同學,要謙虛,不要狂妄。在我看來,你們所占的優勢,不過就是對 PC 環境以及對程式設計的熟悉,這兩者在計算機科學里只不過是滄海一粟,沒有什麼好自以為了不起的。記住,這是一個沒有倫理的領域 -- 我的意思是,沒有誰能夠永遠作大哥。

對於那些還沒起跑就已經落後的同學,我要你們想想龜兔賽跑的故事。如果你們問我,那只兔子永遠不睡覺怎麼辦,讓我提醒你,你其實并不是那只烏龜。再者,如果那只兔子很勇猛但不持久,而你雖不勇猛卻很持久(不要笑),你終於還是會蠃的。人生不是五年、七年的事,人生是五十年、七十年的事。再者,如果那只兔子很勇猛又持久,那...那你輸給他也是應該的嘛!你還可以蠃很多人啊。

我知道聽我演講的這個班上,除了 50 個聯考名額,另外還有總共近 20 名的高中成績優異甄選入學者和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保送者。一位已經十分優秀的同學憂心忡忡地問我有關於心理調適的問題,問我讀書的法門,問我國外期刊怎麼訂怎麼讀。我真的感受他的焦灼,盡管他已是如此優秀,而迎新舞會都還沒有舉辦。

自己和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比昨天的好,明天的自己要更勝今天,這樣就能活出自己的沆空。 


侯捷 2010-09-03 06:3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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