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編語文課本把閱讀的范文和“寫作、口語和交際”平等地并列起來是一個創舉。改革的成績是可貴的,但畢竟是初步的,問題還很不老少。從編寫者的水平來說,新編語言課本和舊課本并沒有多大的差別。從語文教學學科建設的高度上來看,編寫水平不是一般的落后,而是時代水平線上的落伍。
基礎理論和思想方法落后二十年到五十年
第二單元的寫作指導是《寫自己最熟悉的事、最動情的東西》。寫熟悉的東西、動情的東西,當然沒有錯。可是這樣說了也等于沒有說。
在這里作者暴露了思想方法或者哲學修養上的一個重大缺陷,那就滿足于現象的并列,或者用哲學的語言說,習慣于現象的統一性,而缺乏從現象的統一中揭示矛盾的自覺。
問題的要害在于,有時熟悉的東西好寫,有時正因為太熟悉了,反而熟視無睹,老師同學、父親母親天天見面,反而沒有東西可寫,來了一個新同學,旅游到了一個并不熟悉的新地方,倒可能寫出一點有個性的東西來。關鍵在于在熟悉的東西里,找到新鮮的、不熟悉的東西,思想才會激動起來,才有文章可做。
寫熟悉的東西,這是許多人都講過的,其中有正確的成分,說的是作家不能無限地依靠想象。但是,其中也有非常不切實際的、害人的東西。新課本的編寫者,顯然沒有突破舊教材機械唯物論的局限,也沒有具體分析矛盾的修養,連八十年代得到共識的文學理論上的審美情感價值論都很隔膜,就不能不注定使得這部“新教材”在智慧的水準上不能超越舊的。
編者的第二個論點是要求學生寫“動情”的東西。
當他力主寫“動情”的東西的時候,就完全忘記了前面所講的“熟悉”的東西。
一個能作起碼的研究的人,都不會滿足于“熟悉”和“動情”的并列。很明顯,二者不但有統一的東西,而且還有互相矛盾的東西。熟悉的,有不動情的,不熟悉的、陌生的,可能是十分動情的。關鍵不在熟悉不熟悉,而在于能不能觸動感情,不是一般的情感,而是有個性的,只有自己才有的情感。中學課本中所選的張潔的《挖薺菜》,開門見山,就是:“我對薺萊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有了特殊的感情,而不是一般化的感情,就有個性了,熟悉不熟悉,就無所謂了。《背影》的成功就不在于作者是不是寫了熟悉的父親,而是寫了不一般的感情。寫他起先不滿意、不理解父親的愛,以父親的愛為羞,然后才為父親并不浪漫、并不美妙的動作所感動。個性就是特殊性,《背影》經典性的、美好的感情,就在父親那么煞風景的笨拙的動作中,這就叫做真正的自由之趣,自由之美。
不分析問題,不揭示矛盾,就注定了新教材的編者,只能從現象到現象的羅列,思想在平面上舒舒服服地滑行。
從方法論的角度,恕我直說,編寫者的思維模式是落在了當代文化哲學水平之下的,和當代文學評論的一般水平相比,落后了差不多五十年。
其文學理論水準落后于當代文學理論的成就整整二十年左右。
對口語學術理論一竅不通
編者把口語作為語文教材的一個部分,堂而皇之地寫了那么多指導意見,選了一系列的“口語”范文,居然對于口語起碼的內涵特點都沒有交代一下,就算不一定要深刻的內涵定義,起碼的外延定義總要明確一下吧。
新編高中語文課本第一冊中有專門的“口語表達的要求”一節。開宗明義就強調:學習重點是:一,口語表達的要求,但是,只有一個題目,沒有任何闡釋,從下文中得知,就是“較高的口語表達能力”(按:這不是同語反復嗎?)二,口語表達的一般技巧。在“表達指導”中說:“口語表達要做到自然而不做作,簡潔而不羅嗦,明快而不含糊。”怎么才能做到,這是更關鍵的。編者的回答是:“要得體”,“要充實”,“要發音正確”,“姿態和表情配合”,“對話時,要看對方的眼睛;交流時,要適當環視四周;坐著說話時,姿態、視線要自然。”
這不是太空洞了嗎?太教條了嗎?不看對方,不環視四周就不能對話嗎?初次相見的情人,說話時眼睛不看對方,難道不更加顯得含情脈脈嗎?調侃諷喻對方的時候,目光故意避開,不是更為幽默嗎?
中學語言教學中的口語,作為一種素質,并不意味著讓學生學會用正確的語音來念自己的作文。口語是一種口頭的交際。在美國大學里有一種教學生口頭交際的課程,他們叫做Understandable Communication,翻譯成中文就叫“易于理解的交流”。口語的關鍵是交流;不像書面語有獨白的性質。口語作為一種特殊的交際方式的特點,是相對于書面語而言的。
口語交流的效應現場性,不是單向的傳輸的,而是雙向的互動的。
口語現場交流時,發言者和聽者物理距離是固定的,但是,心理距離是可以因口語的鮮明和強烈而縮短,而書面語言卻很難有這樣的功能。口語能使發言者和聽者達到高度的溝通,也就是不但思想溝通而且感覺溝通,就會達到心領神會,創造出一種互動的氛圍,哪怕是發言者一舉手、一投足,也會發生強烈的共鳴效果。許多驚人的妙語,往往不是事先準備好的,而是在口語交流的互動氛圍中創造出來的。書面語的抒情即使詞藻華麗,聽者也往往只是茫然、漠然,如同有一堵透明的墻體橫隔在發言者和聽眾之間。
口語的交流的最高境界就是互動的語境的創造。
缺乏現場溝通、互動的訓練使得我國青年在運用口語的素質上,大大落后于西方青年。
我們的廠長、經理、官員、老師,每逢和西方同行進行口頭交流的時候,往往相形見絀。
對作為中學語文課本,編寫的質量不僅表現在比較嚴密的口語一般理念,而且要看其在口語的句法、在口語詞匯,口語語境等等幾個層次上深化得如何,在操作上解決得如何。
比如,口語比較明快,往往不用比較復合的句法,常用簡單句。用書面語的句法來說:
如果你再繼續胡鬧,我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去法辦。
改成口語的句法,只要把復合句中間的連接詞省略就成:
再鬧,送公安局。
對于中學語文課本來說,重要的不僅僅在于要有比較嚴密的口語的理念,而且要有一定的操作性的程序,把一個書面的復合句改為幾個口語的簡單句可能是一種很重要的訓練。
愛因斯坦的那篇演說詞的第一句,本來是一個書面語的復合句,原文是:
看到你們這一支以應用科學作為自己專業的青年人的興旺隊伍,我感到十分高興。
改為口語的簡單句,是不是可以這樣:
我十分高興,看到你們選擇了應用科學作為自己的專業;尤其高興的是,你們這支隊伍這么年輕,又這么興旺。
句子短了,不但語義明快了,而且由于突出了對于聽眾的稱贊,和聽眾的心理距離也縮短了,溝通和交流的氛圍就可能形成了。
在詞匯上,口語的詞匯不像書面語那樣文雅、正規。不但一些文言詞語,就是一些華麗的形容詞和專門術語,都不是屬于口語的,一定要用,得把它改成比較世俗的、甚至比較流行的。
例如:“死”這樣一個詞,書面語的說法是:
死亡、逝世、歸天、過世、仙逝、駕鶴西游、心臟停止跳動等等。
而口語的說法是:
死掉、斷氣、翹辮子、上西天、兩腳一頓、玩兒完、上火葬場、見馬克思、革命成功等等。口語交流和溝通最大的難點,就是這是現場即興的,瞬時而過的。即興反應,對于口語表達,對于人的素質,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而現場即興,反應的敏捷,是口語訓練的基本要求。也正因為此,訓練口語表達的大專辯論賽,特地設置了自由辯論,考驗選手的現場即興能力。
這一切,也許新編課本的編寫者并不是一無所知,但是由于理論的自覺性的闕如,因而常常捉襟見肘。
編者的《借鑒實例》中,選了一篇《在畢業生離別晚會上的即興講話》。原文較長,為了節省篇幅我選擇其中第二段:
“三年的時光,匆匆地流逝了,相聚不知珍惜,別離才顯情重。此刻離別的晚會為我們而開。再回首,張張熟悉的面孔像朵朵彩云一一掠過,多姿多彩的生活如童話般的夢境,在你、在我,心頭重播。可這一切,都將如輕煙一縷,緩緩地飄向白云深處。”
這么多充滿書面特點的形容詞,還有對仗的句法,絕對不是即興的,口語詞匯的成分更是少得可憐。幾乎可以肯定是事前書面準備、推敲的成果。
稍微有一點語感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其中毫無瞬時的心靈的活躍,更談不上激起和聽者的互動和溝通,居然把它拿來當作即興演講的范文,這只能說明,編寫者自己對于即興、口語連起碼的直覺性的語感都沒有。說得不客氣一點,在這方面,執筆者對于口語交流,真是像刁德一到了沙家浜,兩眼一抹黑。
這樣的演說,之所以被編者看中,也許就是因為其中的華麗詞藻,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編者在審美欣賞方面,還停留在某種并不太高的層次。其實,就抒情來說,這篇文章的質量是平庸的,并沒有什么編者所強調的“個性”,更談不上什么精神的創造的“自由”。
期待課本編寫的競爭機制
語文教學改革是如此重大的一項歷史任務,它牽涉到千家萬戶,在某種程度上,決定著我們年輕一代的競爭力。美國的《財富》雜志在一篇論述培養具有國際競爭力的下一代的文章中,把具備表達順暢,表意清晰,熟練應對的語言文字能力當作第一條。(見《新華文摘)2000年第七期,第140頁)改變我國中學生民族語文水平低落的刻不容緩的大事,肩負這樣重大歷史任務的人員應該在理論上和實踐上代表國家水平的,然而,從新編課本的情況來看,編寫者的修養,從理論基礎,到方法論,乃至對于經驗的概括方面,很難說是夠格的。這樣的課本無論如何,不能代表中國的水平。長期以來語文課本編寫發行的壟斷體制所造成的后果,在這個課本的質量上暴露無遺。
中國不是沒有人才,只是缺乏競爭的機制。
令人高興的是,體制正在進行改革。在教育部的領導下,多種教科書的競爭體制正在逐步顯現。不合格的、落后的教材在不久的將來,將要失去行政力量的保護。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一系列優秀的、獨創的、高質量的教材在競爭中,如雨后春筍,脫穎而出。
《北京文學》京G31中學語文教與學孫紹振20012001 作者:《北京文學》京G31中學語文教與學孫紹振20012001
網載 2013-09-10 20:5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