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聞厲以寧,他已在國內經濟界頗有名氣,人送雅號“厲股份”。
初識厲以寧,是在全國人大會議上,首都人民大會堂的臺階前,眾記者各使出自己的拿手“兵器”蜂擁而上,在他的周圍形成多層包圍圈,當前經濟形勢、國有大中型企業改革……面對這連珠炮似的提問,他處之泰然,侃侃而談。
初交厲以寧,是在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會議上,他作為常委,我是記者,各自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相互接觸的機會就多了起來。在會上,他談證券法、中外合資企業經營法等法律的制定與修改,也對中國加入世貿、西部大開發、下崗職工再就業等問題發表意見。
因此,在我的印象中,他始終是一位嚴謹、睿智且有獨到見地的經濟學家。
然而,近日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對他又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伴隨他70年人生歷程的不僅僅有經濟思想,更有著充滿激情與哲理的詩意,兩者相互交融,構成他獨具魁力的人生。
那是一個周末,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多功能廳里里外外人聲鼎沸,厲以寧的眾多桃李從四面八方趕來齊集這里,有遠自法國、美國、加拿大的,有廣西、廣東、黑龍江等省市的,厲屆弟子來了三四百人。一次別開生面的活動開始了,從上午直至深夜:聽慣老師講經濟課的他們,第一次聽老師講解唐宋詩詞欣賞;經常與老師探討經濟問題的他們,第一次舉辦了名為“經濟學家的詩情畫意”的厲老師詩詞研討會;熟讀各類經濟著作的他們,第一次舉辦了“詩情高歌到碧霄”的厲以寧詩詞朗誦會。
清新、自然、深厚、博大,學生們如此評價老師的詩詞。一句句發自肺腑的話語表達著他們對老師的崇敬和感激之情。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主任王夢奎,是厲以寧最早的學生之一,他作《浣溪沙》兩首以表心意,這是其中一首:
桃李滿枝累百千,等身著作萬人傳,
輕歌漫步上詩壇。道路崎嶇多險阻,
胸懷遠大肯登攀,峰巔回首總開顏。
厲以寧的詩詞功底得益于他的中小學的國文老師,詩詞格律是老師教的,而詩韻詞韻是他自己下功夫熟記的,他能默寫出幾十種詞牌的正譜。讀著老師的詩詞,一位學生深有感觸地說,現在我們的人文功底越來越差了,這是一種偏差。經國濟世的學問如果缺少人文關懷,就不能深入了解中國國情,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
厲以寧曾在一首詞中寫道:“詩是沉思詞是情,心泉涌出自然清。”學生們解讀著老師詩詞的字字句句,從中體味著他的愛,他對人生的感悟……
常言說,詩言志。1955年,厲以寧在大學畢業時曾寫《鷓鴣天》詞一首:
溪水清清下石溝,千彎百折不回頭。
兼容并蓄終寬闊,若谷虛懷魚自游。
心寂寂,念休休,沉沙無意卻成洲。
一生治學當如此,只計耕耘莫問收。
豈知這一40多年前的自勉,竟為他一生治學所遵循。厲以寧踏入經濟學大門純屬偶然。高考填志愿時,他的同學因他當過會計就代他報了北大經濟系。但他一入門即潛心鉆研,歷經磨難鍥而不舍,不僅耕耘有收,且沙已成洲。僅改革開放后的20多年來,他就先后發表學術專著15部,個人文集11部,與他人合作著書14部,主編書籍22部,尚不包括他發表的數百篇學術論文。
如此豐碩的成果,其原動力來自何方?他在詩中所體現出的對祖國山河的愛戀,憂國憂民的思緒,立志報國的宏愿,給了我們一個圓滿的答案。
他在1984年所作的《菩薩蠻·黃山歸來》中寫道:
隔山猶有青山在,彩云更在青山外。尋路到云邊,山高亦等閑。問君何所志,縱論人間事。寄愿筆生花,香飄億萬家。
厲以寧的經濟思想常常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他的基本觀點是經濟學應該以人為目標。改革開放初期,針對大批知青返城,就業需求突出的問題,他提出試辦股份制企業。隨著經濟體制改革的深入,他的股份制理論又有了新的發展,不僅主張將股份制用于增量改革,也主張將其用于存量改革。在國有企業改革中,他曾提出所有制改革理論。當不少經濟學家將目光聚焦在市場上,他卻寫出專著《超越政府與超越市場——道德力量在經濟中的作用》。
創新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經濟學是致用之學,經濟理論上的創新亦來源于豐富的社會實踐。這些年來,厲以寧除了到工廠參與企業改革方案的設計外,還走訪農村鄉鎮,尤其是云南、廣西、內蒙古、青海等中國的邊遠地區,獲取了許多第一手資料,為其經濟思想的提出奠定了基礎。1996年,厲以寧在為他的《轉型發展理論》一書出版而作的《相見歡》中道出了這一點。
邊城集鎮荒丘,大山溝,多半見聞來自廣交游。下鄉怨,下海戀,下崗憂,了解民情不在小洋樓。
詩詞也表現了他作為一位經濟學家不隨波逐流、勇于改革的凜然正氣。1980年他寫了一首《七絕》:
隋代不循秦漢律,明人不著宋人裝,
陳規當變終須變,留與兒孫評短長。
用“歷經磨難,癡心不改”來形容厲以寧走過的人生道路,實不為過。他不管身處何種逆境,始終保持樂觀、豁達、向上的人生態度,對未來充滿希望。
1955年,他大學畢業后留校,即被貶到資料室做資料的翻譯、編輯、整理工作,且長達20年。他卻在此時開始了不問收獲的耕耘,做了大量的卡片,為后來的研究打下了深厚基礎。“文革”中,他先被趕到昌平“勞動改造”,后又下放江西南昌縣鯉魚洲農村勞動,先住倉庫,后住茅草棚。寫于1968年的《破陣子》表達了他此時的心境:
亂石堆前野草,雄關影里荒灘。千嶂沉云昏白日,百里狂沙隱碧山,此心依舊丹。隔世渾然容易,忘情我卻為難。即是三江春汛到,不信孤村獨自寒,花開轉瞬間。
這種心境,在此時的多首詞中均有所表現:“從來意靜周邊靜,知否心寬道也寬”,“從來冬去又春風”,“江風吹盡三秋霧,笑待來年綠滿枝”。不但如此,他還由此悟出了人生的哲理:“熟走田邊風雨路,慣看嶺上帶雷云,他年何事能難君?”
無情未必真丈夫。厲以寧通過詩詞,對親人傾述情愛,與朋友互通款曲。
在厲以寧70歲生日這一天,與他相濡以沫42年的妻子何玉春,始終陪伴在夫君身邊,她也是厲以寧多首詩詞的主人。一首《浣溪沙除夕》,為我們再現了這對恩愛夫妻的新婚之夜:
靜院庭深小雪霏,爐邊相聚說春歸,窗燈掩映辮兒垂。笑憶初逢詢玉鏡,含羞不語指紅梅,勸嘗甜酒換銀杯。
然而,當一位學生朗誦厲以寧寫于1971年的《鶴鴣天》時,她不禁抹起了眼淚,這首詞讓她想起了他們攜手走過的艱難歲月。那是她和厲以寧長達13年的夫妻分居之后,是在她放棄了一切能放棄的之后的一次真正不再分開的相逢。厲以寧在詩中寫道:
往事難留一笑中,離愁十載去無蹤。銀鋤共筑田邊路,茅屋同遮雨后風。朝露冷,晚霞紅,門前夜夜稻香濃。縱然汗漬斑斑在,勝似關山隔萬重。
對兒女:厲偉蹣珊學步,他祝愿如小燕“飛起,飛起,明日長空萬里”;厲放要上學了,他提醒道:“花開溫室怯春寒,知否高山松柏樹?”厲放要插隊了,他鼓勵道“青草,青草,雪后成長更俏。”小孫女厲莎滿月,他在《采桑子》中寫道:“笑談云雀飛何處?南也由她,北也由她,小小竹籠不是家。”詞中描繪出的是一幅幅充溢生活情趣的畫面,潤入心田的是珍貴的親情。
從1951年厲以寧進入北大算起,他已在燕園度過了近半個世紀,詩中表現了他與母校難以割舍的情結,和對老師的崇敬之情。1990年,他在賀陳岱孫先生九十壽辰所作的《秋波媚》中寫道:弦歌不絕風騷在,道德并文章。最堪欣慰,三春桃李,輝映門墻。
許多學生說,這也可以說是厲老師今天的真實寫照。
詩歌朗誦會快結束時,厲以寧登臺朗誦了他的新作《破陣子·七十感懷》,將朗誦會推向高潮:
往日悲歌非夢,平生執著追尋。縱說瓊樓難有路,盼到來年又勝今,好詩莫自吟。紙上應留墨跡,書山總有知音。處世長存寬厚意,行事惟求無愧心。笑游桃李林。
樂觀、豁達躍然紙上,那份為人師表的自豪與自信,著實讓人羨慕。
攝影/王天天
《北京青年報》G31中學語文教與學傅旭20012001 作者:《北京青年報》G31中學語文教與學傅旭20012001
網載 2013-09-10 21:30: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