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文字的碎片豐富了文學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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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有些作家,是可以豐富文學史的,有些作家,則可以豐富文學本身——莉迪亞·戴維斯可能屬于后者。這位碎片時代的碎片寫作者,以超短的文本和巨大的情感容量,讓文字的碎片,呈現出巨大可能性。


2013年獲得“國際布克獎”時,戴維斯在中國還幾乎無人知曉——早她幾十年的極簡主義作家雷蒙德·卡佛那時在中國正走紅,人們沒想到,小說可以比卡佛更短,文字的碎片也能成為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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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短篇選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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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妻子在鄉下


一號妻子打電話去要跟兒子說話。二號妻子不耐煩地接了電話,把電話給了一號妻子的兒子。兒子聽到了二號妻子聲音中的不耐煩于是告訴母親他以為打電話的是父親的妹妹:憤怒的姑姑,經常來電的人,麻煩的女人。一號妻子想:她自己會不會也是一個憤怒的女人,經常來電的人?不,她是憤怒的女人但不是經常來電的人。雖然,對于二號妻子來說,也是麻煩的女人。和兒子通完電話后,一號妻子心中產生許多不安。一號妻子思念兒子,想著幾年以前她本人,同樣,接起電話,和丈夫憤怒的妹妹,經常來電的人說話,在麻煩的女人面前保護丈夫。現在二號妻子要在麻煩的妹妹、經常來電的人,以及一號妻子、憤怒的女人面前保護丈夫了。一號妻子意識到了這一點并想象將來的三號妻子要不僅在憤怒的一號妻子和麻煩的二號妻子,同時還有經常來電的妹妹面前保護丈夫。

和兒子通完電話后,一號妻子,經常是憤怒的但現在是安靜的女人,一個人吃晚飯,雖然有一個大電視陪伴。一號妻子吞咽食物,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專注地觀看關于易洗爐灶的廣告:不是真正的母親的母親往熱鍋里翻一個煎蛋,然后又煎了一個,給不是真正的兒子的快樂的小兒子一個充滿愛意的吻,與此同時不是真正的家養狗的西班牙獵狗從不是真正的兒子的兒子盤中偷走了第二個雞蛋。痛苦在一號妻子體內增加,一號妻子吞咽食物,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再次吞咽痛苦,再次吞咽食物。

問題


X和Y在一起,但靠Z的錢生活。Y本人供養著W,W與她和V的小孩一起生活。V想要搬去芝加哥,但他的小孩和W一起住在紐約。W不能搬家因為她在和U談戀愛,U的小孩也住在紐約,不過是和他的母親T住在一起。T從U那里拿錢,W自己從Y那里拿錢,為她的小孩從V那里拿錢,X從Z那里拿錢。X和Y兩個人沒有自己的孩子。V很少去看他的小孩但供養這個小孩。U和W的小孩生活在一起但不出錢。

丟失的物件


它們丟了,但又沒有丟而是在這世界的某處。它們大多數很小,雖然有兩件大一些,那是一件外套和一條狗。在那些小物件中,有一枚價格不菲的戒指,還有一粒貴重的紐扣。它們從我和我所在的地方丟失了,但它們又并沒有消失。它們在別的地方,或許,屬于其他人。但即便不屬于任何人,那枚戒指,對于它自己來說,依舊沒有丟,而是還在那兒,只是不在我所在的地方,而那粒紐扣,同樣地,在那兒,只是仍然不在我所在的地方。

安全的愛


她愛上了她兒子的醫生。她獨自一人住在鄉下——有誰能責怪她嗎?這愛中包含著某種盛大的激情。但它同時也是某種安全的東西。這個男人在屏障的另一邊。在他和她之間存在著:診臺上的小孩,辦公室本身,工作人員,他的妻子,她的丈夫,他的聽診器,他的胡子,她的胸部,他的眼鏡,她的眼鏡,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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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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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 | 吳永熹


“拉塞爾·埃德森讓我開始寫那些短得多、奇怪得多的作品”

新京報:你在布克國際獎的受獎演說中提到你沒有料到會獲獎。得知獲獎時什么感覺?

戴維斯:就像我當時說的,我確實感到相當驚訝。這不僅是因為短名單中還有不少作家是我很喜歡的,也因為我的寫作風格的確是相當怪異的。得知獲獎讓我很激動,又像在做夢。文學獎的一個作用是它們會強迫一些讀者去接受我的作品,有些人本來可能會對承認我的作品感到遲疑,文學獎會讓他們不得不說:“好吧,我猜她的作品存在我從前沒有發現、現在依然發現不了的價值,但別人發現了。”

新京報:在你剛開始寫作的時候,你就知道你要專注于創作短篇,而非長篇或詩歌嗎?

戴維斯:是的,在我剛開始寫作時我就知道我要寫短篇。不過,我同時也在寫詩。多年來我不斷地回到詩歌,但我覺得我對詩的投入一直不夠深,未能讓自己真正地掌握這門藝術。我寫了一部長篇,這也僅僅是因為這個作品需要比短篇更大的空間。我沒有理由去懷疑短篇小說的力量,而且我一直在不斷地探索在一個較小的篇幅中能做什么,這一點讓我很享受。

新京報:布克國際獎的評委在評價你的小說時認為它們極具原創性,并且“難以歸類”。這一點在那些超短篇中體現得最為明顯,許多更像是觀察筆記與冥想(用你本人的話來說)。那些篇幅較長的作品雖然與傳統短篇小說更為接近,卻也依然極不傳統——它們情節性較弱,缺乏事件的進展,大多數也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戲劇性高潮。你是從什么時候認識到一個故事在剔除了這些元素后仍然成立,并且可能會更好?

戴維斯:在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其實在很努力地學習怎樣創作一個傳統的短篇小說,也就是具備你所說的所有元素的那種小說。嘗試了幾年之后,我讀到了拉塞爾·埃德森(Russell Edson)的超短篇小說——埃德森主要是一個詩人,他將他的這些作品稱作詩歌。埃德森的這些作品對我震撼很大,讀了他之后,我意識到我自己也可以去寫像這樣的超短篇。我突然意識到我不用費盡心力地去寫那種我本來也不是十分感興趣的故事,我可以嘗試去寫一些短得多、奇怪得多的作品。在這些短故事中,所有你提到的那些要素都不再相關了——一切都變了。我用這種形式寫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后,當我再回歸到更長的作品中來時,我處理它們的方法也大不相同了——我不再受到規則的束縛了。

“在笨拙的、不合語法習慣的語言中也存在某種美感”


新京報:在你開始寫一個故事的時候,你是否就已經知道它會是什么樣子?

戴維斯:這取決于具體情況。我的許多故事都很短,有的只有一兩行,在這些情況下,我確實知道那就是我想要的全部。在另外的一些故事中,我并不總是知道這個故事要怎么結尾——我可能知道故事的主體是怎樣的,但我不知道最后的結尾是什么。有些故事會讓我吃驚,因為我事先以為它們會很短,或許只有一段話,但后來我發現我想要放進去的東西比那多得多,故事變得越來越長。而且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我更喜歡不知道會發生什么的那種感覺。

新京報:你能具體說說那些讓你吃驚的故事嗎?最開始很短,后來變得越來越長的那種

戴維斯:我能立刻想到的一篇是《卡夫卡做晚餐》,我一開始預計這個故事只有一頁紙的篇幅。后來我想要在故事中放入更多卡夫卡本人的語言,因為這個故事是從卡夫卡本人的視角來講述的。如果卡夫卡要開口說話會是什么樣子?卡夫卡是我最仰慕的作家之一——我突然意識到我不想去編造太多他的語言,所以我去找了他給米蓮娜的書信集來讀。我想是給米蓮娜的,又或者是菲麗絲?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注:是給米蓮娜的信)。我想知道的是當卡夫卡給朋友寫信、或是對她們說話時,他的語言是怎樣的?我發現這些信件中有太多美妙的語言了——有時候我在工作時會是非常系統、非常全面的,全面到讓人痛苦——為了寫這個故事,我把那些信中所有我喜歡的句子都抄了下來。之后我發現那些句子我全部都想用!為此,我必須去構建一個足夠長、足夠復雜的故事,讓我有機會把這些句子都放進去。所以這個故事中的大部分語言都是卡夫卡本人的語言,而其中最好的語言都是卡夫卡本人的語言。

新京報:你覺得語言的美感是你寫作時最大的關注點之一嗎?你認為你在自己的散文中想要實現的是什么呢?

戴維斯:是的,語言的美感對我來說非常重要,但是這種美感既可以來自典型的優美的文詞,也可以來自奇怪的、笨拙的文體。我認為在那種笨拙的、不合語法習慣的語言中也存在某種美感,或者說,也可以存在美感——我們必須懂得去聆聽它。前幾天我剛剛學到了一個新詞(我總是不斷發現新詞匯):"mausolean"(大而陰森的)。我這幾天一直在欣賞這個詞,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重復這個詞。它是“mausoleum”(陵墓)的形容詞形式,這個漂亮的、相對長的詞指的是一個相當陰森的事物。我從前不知道這個詞的形容詞形式可以用來形容某種陰森的、看起來像陵墓的東西。那么,從音韻的角度來說,它并不是一個典型的優美的詞——它的美感來自它的力度和專門性。我期待著用到這個詞。但是說實話,語言的美感并不是我最關心的事。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作品可能會是優美的,但會是空洞的。除了語言的有效性之外,我最關心的還有我對于我的寫作對象情感反應的力度,我創造的角色是否有趣,我對于人類心理與情緒的觀察是否有趣。

新京報:不寫作的時候,你喜歡做什么?

戴維斯:我喜歡動物(包括昆蟲),很喜歡和動物玩。我喜歡和朋友聚會,喜歡彈鋼琴、聽音樂、旅行。我還喜歡學習新語言(中文很難!),坐火車,讀書。哦,我還喜歡給花園除草,包括整理礫石小徑。


《幾乎沒有記憶》

作者:莉迪亞·戴維斯

版本: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1月


來源:1月1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4—B06版


▲1月10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封面



新京報書評周刊 2015-08-23 08:43: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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