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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七點半鐘,我不餓。電影要到九點才開演。我干什么呢?快步走走,暖暖身子。我在猶豫,我身后的那條大街通往市中心,通往燈火輝煌的中心區街道,通往派拉蒙宮、帝國宮、雅昂大商場,但它們對我毫無吸引力。現在是喝開胃酒的時刻。一切活物,無論是狗是人,一切自然活動的柔軟主體,我都看膩了。 我向左轉,我要鉆進那排路燈盡頭的洞里,順著諾瓦爾大街一直走到加爾瓦尼大道。洞里刮著冰冷的風,那里只有石頭和泥土。石頭是硬的,而且不會動。有一段路十分討厭。右邊的人行道上有一大團灰色氣體,夾帶著幾串火光,發出貝殼類的聲音,這是老火車站。它的存在豐富了諾瓦爾大街上的頭一百米——從棱堡大街到天堂街——使那里出現了十幾盞路燈和四家并排的咖啡館:鐵路之家和另外三家。咖啡館在白天有氣無力,一入夜便燈火通明,并向街心投下長方形的光影。我還要沐浴在三條黃色光影中。我看見從拉巴什針線雜貨店里走出一位老婦,她將方巾拉起蓋著頭,跑了起來。現在走完了,我來到天堂街人行道的邊沿,站在最后一根燈柱旁邊。瀝青地突然中止。在街對面是黑暗和泥濘,我空過天堂街,右腳踩在水洼里,襪子濕了。散步開始了。 人們不住在諾瓦爾大街這個區里。這里氣候嚴酷,土地貧瘠,無法定居和發展。索萊伊兄弟(他們曾為海濱圣塞西爾教學提供有護壁的拱穹,價值十萬法郎)的三家鋸木廠門窗都朝西,開向靜謐的冉娜―貝爾特―克魯瓦街,使這條街上機聲隆隆。三家工廠都背朝維克多―諾瓦爾大街,以圍墻相連。這些建筑物沿著左邊人行道,長約四百米,沒有一扇窗戶,連天窗都沒有。 這一次我踩在水里走著。我走到對面人行道上,那里有惟一一盞路燈,它像地球尖端的燈塔,照著一道破損的、有幾處被拆毀的柵欄。 木板上還掛著幾張破廣告。在一張星形的破綠紙上,有一個滿臉仇恨的、美麗的面孔正在作怪相,有人用鉛筆在它鼻子下面畫了一副鉤狀髭須。在另一張碎紙上,可以看出白色的字pur trepur,純潔;tre,貶義的字尾。這是作者臆造的字,大意為“不潔的純潔”。它滴下幾個紅點,也許是血。這張臉和這個字也許屬于同一張廣告。現在廣告撕碎了,它們相互之間的簡單關系消失了,另一種關系則自動地在扭曲的嘴、血跡、白字、字尾tre之間建立了起來。這些神秘的符號仿佛試圖表達一種毫不松弛的、罪惡的情欲。透過木板之間的縫隙,可以看見鐵路的燈光。柵欄過去就是一堵長長的墻。墻上沒有缺口,沒有門,沒有窗,直伸到二百米開外的一座房屋。我走出路燈的光區,進入黑洞。我看著腳前自己的影子融入黑暗,我仿佛掉進了冰水。在前方盡頭,透過層層稠密的黑暗,我看見淺淺的粉紅色,那是加爾瓦尼大道。我回轉身,在遠方,在路燈后面,有一點光亮,那是火車站和四家咖啡館。在我前面,在我后面,都有人在啤酒店里玩牌,但這里只有黑暗。風間或送來一陣微弱而孤獨的鈴聲,它來自遠方。做家務的聲音、汽車的隆隆聲、呼喊聲、狗吠聲,它們都留在溫暖處,不會離開明亮的街道,但這鈴聲卻穿過黑暗達到我這里。它比別的聲音更堅硬,更缺少人性。 我停步聆聽它。我很冷,耳朵疼,耳朵大概凍得通紅。但我感到自己是純凈的,我的四周以其純凈征服了我。沒有任何東西有生命,風吹著,僵直的線條遁入黑夜。諾瓦爾大街沒有卑下的姿態,不像資產階級的大街那樣向行人獻媚。沒有人想到要裝飾它,它恰恰是反面,冉娜―貝爾特―克魯瓦街的反面,加爾瓦尼大道的反面。布維爾的居民對車站附近還稍加收拾,為了旅客有時去打掃打掃,可是再往遠他們就完全不管了。于是這條街便盲目地、筆直地向前,與加爾瓦尼大道相撞。它被這座城市遺忘了。有時一輛土色大卡車飛快馳過,發出雷鳴聲。這里甚至沒有謀殺案,因為既缺乏兇手也缺乏受害人。諾瓦爾大街是無人性的,就像一塊礦石,就像一個三角形。布維爾能有這樣一條街真是幸運。一般說來,這種街只是在首都才有,譬如在柏林的新科隆或腓特烈海因附近,或者在倫敦的格林威治附近。這是些筆直的狹長通道,十分骯臟,刮著吹堂風,人行道很寬但沒有樹。它們幾乎總是在城郊的古怪街區,有了它們才有了城市,附近是貨車車站、有軌電車車站、屠宰場、煤氣儲氣廠。暴雨過后兩天,全城在陽光下半潮半干,散發出潮濕的熱氣,但這些街道仍然十分寒冷,而且到處是水洼和爛泥。有些水洼終年不干,除非到了每年的八月。 惡心待在這里,待在黃色的光中。我很快活,寒冷是如此純凈,夜晚是如此純凈,連我自己不也是一股冰冷的空氣嗎?沒有血液,沒有淋巴,沒有肉體。在這條長長的通道里朝著遠處蒼白的光線流動。只有寒冷。 這里有人。兩個人影。他們來這里干什么? 一個小個子女人拉著一個男人的袖子。她低聲說話,說得很快。由于有風,我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你閉嘴,行不行?”男人說。 她仍然在說。男人猛然推開她。他們四目相視,遲疑不決,接著男人把兩手插進口袋,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消失了。我與那女人相距不到三米。突然間,一種沙啞深沉的聲音將她撕裂,從她身上迸發出來,整條街便響起了激烈沖動的話語: “夏爾,求求你,你知道我對你說什么?夏爾,回來吧,我受不了,我太痛苦了!” 我從她身邊走過,幾乎能碰著她。這是……怎么能相信這個熱情沖動的肉體,這張痛苦不堪的臉竟是……但我認出了那條頭巾,那件大衣,以及她右手上的那塊紫紅色大胎痣。這是她,是女傭呂西。我可以幫助她,但她得有能力提出要求。我慢慢地從她面前走過,眼睛瞧著她。她盯著我,但仿佛看不見我,她痛苦得不知身在何處。我走了幾步,又回過頭…… 不錯,是她,是呂西,但神情完全變了,不再是她自己。她正在埋頭忍受痛苦。我羨慕她。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張開雙臂,仿佛等待被打上烙印。她張著嘴,呼吸困難。我感到街道兩旁的墻在升高,在相互靠近,她好像站在井底。我等了一刻,我怕她突然倒在地上,因為她很嬌弱,承受不了這異常的痛苦。但是她凝然不動,仿佛像周圍的一切那樣變成了石頭。片刻間我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她,這突然顯現的才是她真正的本質…… 呂西發出輕微的呻吟,驚訝地睜著大眼,用手摸著喉嚨。不,她能承受這樣的痛苦,這力量不來自她本身,而來自外部……就是這條街。應該摟住她的雙肩,將她領到明亮處,領到粉紅色溫暖的街道上,領到人們中間,因為在那里人們不會感到如此強烈的痛苦。她會軟化,恢復她那講究實際的神氣以及普通程度的痛苦。 我背朝她轉過身去。畢竟她運氣不錯。而我呢,三年來過于平靜。從這種悲慘的孤獨中,我如今只能得到一點空空的純凈。我走開了。 選自《惡心》讓-保羅·薩特 著 杜長有 譯 攝影@Paul Apal'kin
楚塵文化 2015-08-23 08:4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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