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1980年代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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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在一個類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藝館蕭條而寂寥。

我坐在窗前懶洋洋的陽光下,對座的陰影中坐著一個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曖昧的關系。她的面龐隱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聲音翻越了那些窗欞構成的光柱,散漫地撫摸著我的耳朵。

她的關心是那種若有若無的問句--你看上去很疲憊,也很陰郁?

我也顯得無精打采--嗯,剛從老家山里回來。

她似乎有所暗示,也有些期待地說:這么正式地……約我,有什么事嗎?

我欲言又止,囁嚅著說我想拍一部電影,想請你……幫忙。

她像是聽了一個不那么好笑的笑話,莞爾云:你不會也想泡明星了吧?

我苦笑道:這回,咱們正經點,別這么輕浮,好么?

她強裝肅然地問:你一個開武館的,沒事拍什么電影啊?這不明擺著居心不良嗎?

我有些慍怒,喝口茶忍了下去。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四十多年的生命,仿佛頓悟而開了天眼。我隱約看見那些曾經的日子,像電影膠片那樣一格一格地回放。我的胸腔發出一種不像是我的聲音,低沉,但是似乎斬釘截鐵,既像是自言自語,也像是說給她聽--

我想紀念20世紀--唯一一個美好的年代。那段時光留在每個過來人心底里的,是久禁復蘇的浪漫人性和絕美的純情。我們那時在初初開禁的陽光下,去學著真誠善良地相愛,去激情燃燒地爭奪我們渴望的生活……最后,那一切,在成長的某個黎明,被輾為塵泥!

如今,在回望的眸中,那曾經存在過的理想和激情,像童話般虛幻而又美麗,像一輪永遠無法洇干的淚痕,充滿了感傷和懷舊的氣息……


1.

80年代初,山中的鄉鎮公路像是結繩記事的麻索,疙疙瘩瘩地蜿蜒在山谷之間。一輛三十八座的舊客車,近乎是一個渾身叮當作響的貨郎,費力而又間歇著行走在那山路上。

下坡的盡頭,是一棵古樹,古樹的后面隱約看見一些瓦脊--通常這就是一個街口,街身則埋伏在那些曲折的土坡巖石之后。

客車沿坡沖下來,很早就開始踩剎車,發出吱呀的怪叫。甚至剎車片被摩擦出黑煙,像一個打屁蟲似的連滾帶爬地滑下,很臭地彌漫在山路上。但它仍舊準確地停靠在了小街頭,最后停穩前一刻的晃動,把車上所有人都搖醒了。

我懷抱吉他最先下車,在路邊放下吉他。同行的鄉民和街頭的閑散老少,都好奇地盯著這個奇怪的樂器打量。我從車后爬上車頂的貨架,掀開網繩拎起行李跳下來,一臉迷惘地問路,然后遲疑地走向鄉公所。沿街的皮匠鋪、理發店和端著碗吃飯的大人小孩,都古怪地看著我這個形貌時尚的外鄉人。

那是1982年的秋天,大學畢業的我,就這樣被分配到了一個名叫公母寨的鄉鎮。


2.

公母寨是鄂西利川縣最偏遠的一個土家族鄉鎮。

鎮子被鐵桶般的高山圍住,一條來歷不明的河流,嘻嘻哈哈地迤邐在街邊。臨河的房屋,都是土家人典型的吊腳樓--看上去似乎一半的木樓,都被幾個柱子斜撐在河面的石礎上。這些老屋年久失修,次第層疊的瓦頂,俯瞰多是歪歪斜斜的,仿佛一群戴著斗笠的醉漢,依偎在一起取暖似的。感覺如果抽掉其中哪一個房子,也許整條街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地連串倒塌。

作為"文革"結束之后,第一批考上大學的應屆生,畢業之后卻從城里分配到這樣一個窮愁潦倒的鄉野,我的內心不免郁悶至極。我看見那時的我,扛著和整個鄉鎮完全不和諧的行李,一副明珠暗投的負氣模樣,趾高氣揚地找到了鄉公所--這個畫面令我慚愧至今。

鄉公所在上街的一個老院子里,除了門口掛著幾塊木牌,注明了這是基層政府之外,基本看不出來這還是曾經的土司衙門。只有門口蹲著的兩個傻大粗的石頭獅子,缺胳膊斷腿的滿身傷痕,提示著這個院子的曾經威儀。

我進去打聽,經人指點走向后院深處的黨委辦公室,給書記遞上介紹信。書記先是打量了一下我那一身不合時宜的著裝,然后低頭看縣人事局的介紹信。我略略有些局促不安地王顧左右,不知道我人生的第一位上司,要將我如何發落。

書記看完,起身很穩很重地握手,看似熱情地說,歡迎歡迎,小關,你可是來我鄉的第一個大學生!人事局早就給我們來電話了,說你是回鄉的才子啊。

他回身對門外叫道:老田,那間招待室收拾出來沒得?這是新來的宣傳干事。

那個被喚作老田的老頭,應聲從廚房鉆出來,搓著手點頭哈腰地說:這就到了么?我馬上去馬上去。

書記略有不豫地嘀咕了一句:早就喊你弄好的,日馬又喝麻了忘了吧?

老田也不言語,急忙幫我把行李拿著,走向了后院的一個木樓。我跟書記點點頭答謝,就跟著老田來到了我的新家。

房間很小,隱隱有一點霉味,木樓板走著咯吱咯吱作響,就像是和一個哮喘病人在同居。屋里恰好放下一張床、一個桌子和一把椅子。床板上已經鋪上了新收的干枯稻草,老田咕噥說剛換的,沒有臭蟲。他幫我把我帶來的棉絮被單等鋪好,推開那唯一的狹小的窗戶說透透氣。我聽見了窗外的嘩嘩聲,俯身過去,看見了那條唯一讓我頓時感到親近的無名河流。翡翠般的清波,蠕動在大小不一的卵石上,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使生活頓現溫軟。

老田一看就是那種近乎木訥的老實人,渾身油膩邋遢。后來知道,他是唯一的伙夫,同時還是整個鄉公所的雜役,還要負責打掃衛生和看守院落,等等。他面對我這個縣里派來的后生干部,依舊有著拘謹和敬畏的表情,微笑里既有傳統鄉民的質樸,還有一些惶然。

他幫我收拾行李時,不小心一下子碰到了吉他的琴弦,琴聲大作,他似乎被嚇了一跳。他緊張不安地看著這個不明所以的響器,惶惑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那時還有著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的傻逼德行,我裝模作樣地說:沒事,這是"給它"。老田疑惑地重復一句--給它?還是不解地苦笑了。他讓我先休息休息,一會兒飯好了,再來叫我。

那時的鄉公所,辦公室內沒幾個人。鄉干部們幾乎每天都要下鄉。由于轄區在深山老林之中,面積很大,下鄉的人通常一走就是幾天,不是開大會,很少能見到全鎮的干部。

我這個所謂的宣傳干事,是一級基層黨委必需的配備;實際上沒有正事,就是幫領導起草各種文案和講話報告。順便還要負責書寫橫幅標語之類,拿去小街上懸掛。

書記是基層老吏,文化不高,但經驗豐富。明顯看得出來,他并不喜歡我這種城里來的所謂知識分子。但是,他能立馬洞穿我這種城里長大的官宦子弟,是他不必得罪的對象--我既不會是他的權位競爭者,更可能很快調走,甚至未來變身成為他的領導。因此,他對我的工作安排,顯得不卑不亢,不像對其他吏員那樣,可以經常呵斥臭罵。

他也懶得派我下鄉,知道我下去,不僅于事無補,甚至更是農民的負担。于是就叫我守辦公室,或者偶爾說,小關,你先看看這幾份文件,結合黨報的提法,回頭起草一個關于"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動員報告。

我通常起身接過,點頭,坐下無聊地看報紙寫文件,也無須格外地搭訕找話說。某次內急,我沖進鄉公所那沒有隔欄的公廁,發現書記正一臉愁苦地蹲在那里,白花花的屁股有些觸目驚心。但我不能退出,只能也嘩啦一下蹲在邊上,噴薄而出。兩個大男人屁股幾乎挨著屁股,在那兒各自鑼鼓喧天地排泄--這情景無論如何都顯得有些尷尬。

書記真是人情練達的人,為了轉移視線,打破這種沉悶且臭氣熏天的局面,率先關心起我的私生活--小關啊,你談朋友沒有啊?

那時,似乎戀愛這種話題,特別適合在廁所研討。我憋紅了臉囁嚅說:談是談了一個同學,人家在省城,天知道能不能走到一起。

書記在艱難擠出了一截便秘之后,斷續而語重心長地勸慰我--個人大事嘛,還是要依靠……組織。晚婚晚育好,計劃生育很重要。你別看不起我們這個鄉鎮,呵呵,其實也還是有些好姑娘的,我看街上小學就有一個,可能適合你……

我一邊道謝,一邊趕緊屁滾尿流地起身提褲,落荒而逃。無論如何,和頂頭上司如此親密地裸裎相對,我還是不免尷尬。我甚至担心,我還未婚,他就要動員我結扎。


3.

鄉公所的干部,家都在街上或周邊鄉里。到了晚上下班之后,院子里只有我和老田住著。也就是說,晚飯只有我和老田自個兒吃。中餐人多,伙食稍有一點油水,晚餐基本就是吃中午的剩菜剩飯。老田寡言少語,每天也確實很累,收拾完就回屋睡覺。他和我雖然熟絡了,但基本也不巴結說話。剩下我孤零零地在寂寞空院中彈吉他、看書或打拳。

這樣的日子一月下來,就不免有些厭煩。好久沒收到女朋友的回信,心中更是多了惆悵。周六下班早,干部們都回家團聚了,斜陽還在山頭那高懸的寨子上晾著。我在簡陋室內,一臉苦相,掐掉煙頭,找出一個杯子然后出門。我似乎是想起了老田說過的那個供銷社,有酒,還有一個他某次酒后認為配得上我的姑娘。

我讓老田準備飯菜,我要他等我回來喝酒。他看我拿著大瓷缸,就說下街頭上,拐角處就是供銷社,就那一處。那里有散酒賣,苞谷烤的,很純。

街上的人,漸漸都認識了我這個城里人。和他們的土著對襟服裝比,我的"港衫"和直筒小喇叭褲,顯得很有些奇裝異服。一街的嫂子大嬸,往往在我上街的時候,會交頭接耳地盯著我看。我端著大瓷缸往供銷社走去的路上,似乎全鎮都在觀望,仿佛我是一個單刀赴死的愣頭青,要去挑戰一個盤絲洞似的充滿了悲壯。

那一刻簡直萬籟俱寂,我甩落一背的目光,懵然不知地邁向下街。遠遠看見供銷社的簡陋門臉,像一個破落戶一樣橫躺在街面上。門洞黢黑,簡單的貨架,各種蒙塵的日用品,沒有一個顧客。似乎對鄉民來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來此奢侈消費的。

那個傳說中的女孩,果然背對著門窈窕著身姿。她正踮著腳,努力伸手從架上取下蒙塵的一瓶白酒,仔細地擦灰。她的麻花辮隨著身體的波動而搖擺,她淡藍碎花的薄薄襯衣陳舊而合體。就算是從背地看,依舊看得出某種氣質和態勢,使她區別著本地的鄉民。

我悄然進門,獨自陶然于這樣鮮有的背影,生怕驚擾了她的沉靜。我又太想立即看見她的面容了,只好緊張地說:同志,打一斤酒。--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公家人,都是互稱"同志"的。

在我話音之后,她忽然凝佇在那里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覺她似乎猶豫著不敢回身,像一幅壁畫釘在那里了。我手上的表嘀嗒嘀嗒,仿佛和心跳在賽跑一樣地轟鳴在那寂靜的一刻。多么漫長的一瞬,她掙扎著像從前生轉世一樣,艱難脫胎地回過頭來。四目相對之際,彼此皆一臉驚訝。她如白日見鬼般驚駭,手中的酒瓶落地,一聲碎響,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陳年老酒的芬芳和沉醉。一根火柴便能點燃的空間,使得兩個人不敢輕易動彈,我們剎那間陷入深深的沉默。片刻之后,我顫抖著發問--

怎么會是你?麗雯!

你怎么會在這里?--轉瞬她似乎已恢復沉靜,故作淡然地問道。

我盡量克制住激動,說:大學畢業,縣里向省里要人,分回來了,在縣委,又派到鄉下鍛煉半年,一個月前剛來。你呢?你怎么也在這里啊?

她有些回避似地說:你住哪兒?

我說我住鄉公所。你一直沒復讀再考嗎?

她很克制地苦笑了一下,說:山里涼氣大,你剛來,多注意冷暖。

她邊說邊去墻角拿出掃帚,回身掃地,并無老同學重逢應有的熱情。她似乎毫無驚喜,也無意深談的漠然樣子,令我突然有些失望,失望中還有一點隱隱受傷的疼痛。

我只好強裝平靜,也有些負氣地說:謝謝,那給我來瓶酒吧。

她溫婉地說:你打這散酒吧,山里人自釀的,不上頭。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著她打酒、收錢,找我零錢的時候,她翻遍柜臺下的抽屜,咕噥說還差五分錢。我說不要了,沒事。她嚴肅地說那怎么行,然后進里屋去拿出她自己的五分錢給我。我忽然很掃興也很落寞,無趣地道別,黯然走出了供銷社。


4.

去的時候還是一路斜陽,回來的途中卻仿佛遍地泥濘。我端著一缸酒如托鐵塔,感覺步履沉重,時走時停,有一些丟魂落魄的恍惚。我似乎還沒緩過神來,夢游一般地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那個邂逅。我隱隱覺得,滿街端著碗的人都停止了扒拉,都不懷好意地看著我的鎩羽而歸,并在背后指指點點地訕笑。

這還是那個中學同學麗雯嗎?我的暗戀,我的初戀,我從未得到過半分回戀,卻始終未曾徹底放下的那個女孩?那個以一分之差,未能和我大學同學的才女,她怎么會在這里出現?高中畢業四年,仿佛暌違了半個世紀,一直音訊杳然的她,何以竟然在我孤獨的黃昏再現。她似乎是我生命中必將出現的一個路碑,預設在我的命途中。我繞過了千尋萬里,最終還是回到了這塊堅硬的石頭前;但依舊像往日一樣,被她的莊重撞疼了……

我和老田開始對酌。他在火灰里埋下了大把黃豆,黃豆被那些余燼烤熟,會像溪水中的小魚一般靈性,自動地從熱灰里蹦跶出來--然后,我們就一粒一粒撿起來,在手心搓掉灰塵,直接扔進口里下酒。

仲秋的山里,已然燒起了火塘。吊在中梁上的電燈,因為電力不足,像一個火疤眼一樣時明時暗。腳下的炭火照亮了我與老田的沉默,但是我的內心依舊還是感到寒涼。我在老田這個老光棍的蕭索生活中,窺見了自己青春的落寞。

我問老田為何沒有成家,幾兩下肚后的老田忽然就有了談興。

他說他是剛剛平反改正的"右派"。

第一句話就把我鎮住了,一個伙夫,竟然是"右派"?我暗自起疑,問他原委。

他說,他在1957年之前,是這個鄉鎮小學的老師。因為平時喜歡書法,黨號召知識分子給國家提意見的時候,多數老師寫了意見,都來找他抄寫成大字報,貼在學校的墻壁上。后來"反右"運動開始了,學校分了兩個"右派"指標,大家都不承認提過意見,縣教育局來鑒定筆跡,只好把他打成了"右派"。

他不愿再推諉其他同事,很快被開除了公職,下放農村監督改造,妻子改嫁他鄉。等到平反重新落實政策安排工作時,他已經沒有教書的能力了,只好安排到鄉政府做飯。雖說是下人的勞務,身份卻算事業編制,拿的是小學教師的工資。

老田一邊喝酒,一邊散淡地敘說,像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早已看不出一點自怨自艾。我很想問--你去打聽過你的前妻嗎?她去向何方,是否幸福?曾經婚戀過的你,是否還會在心底關心那個在路上走丟了的女人?

但是,我覺得這很殘忍。微醺的我取來吉他,胡亂地撥著一些和弦。我說老田,你會唱什么歌?來一曲吧。老田嘿嘿慚愧地笑,露出大黑牙說:不行不行,都忘了。

我曲不成調,特別走神,端起酒杯猛飲,不知不覺就醉倒在那年的初次遭遇里……


5.

我不可能放得下重逢的麗雯。

即便我已有了一個若即若離的省城女友,我依舊確知我的內心,還在牽掛這個暗戀過的同學。就算她對我始終冷遇,我也想讀懂她的內心,讀懂這個一向冰清玉潔寡言少語的女孩的冷美。

中學時代的她,便被男生們背后取名為冷美人。她穿著樸素,獨往獨來,很少看見她的笑容。她的臉上似乎一直掛著一種孤傲,但又不是那種傷人的傲慢。她和男女同學都保持著一種距離,獨自行走在世界的邊上。很多時候,她就像是操場上那只偶然歇翅的鴿子,始終保持著對人的警惕--你想要走近一點,她就會退開,甚至扇著翅膀飛遠。

她成績原本也很好,經常和我不相上下。但她臉上和眸中天生含著的憂郁和端莊,使得老師一般都不敢點名叫她答問。女同學似乎嫌她孤僻,男同學稍微大膽一點的接近,都會被她不露痕跡地化解和拒斥。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完全無心工作,每天百無聊賴地翻著文件,睜眼閉眼卻都在遙望或想象供銷社的那個磚木院落。既然天意般重逢,那我必須走進她的生活,于是只好又在一個溫暖的黃昏,端起酒杯向供銷社走去。

買酒隱約成了我接近她的唯一理由,哪怕是裝醉賣瘋,我也想知道她何以來到這里。她不能總是像個謎語,就這樣貼在我的門上。我略顯畏葸地進店,看見她在俯首編織毛衣--那像是一件快要成型的男人的毛衣,我有些嫉妒和惴惴不安了。

她像是預見或感知到我的闖入一樣,抬頭瞄一眼,復低頭輕聲說:來啦?

她的語氣不冷不熱,既像是熟稔的老友,又像是毫無談興的鄰人。

我不能表白是去看她的,只能繼續找話說:再幫我打半斤,酒不錯,很醇。

她似乎不想停下手上的工作,熟練地飛針引線,頭也不抬,語氣不輕不重但有些怨責地說:你喝得太快了吧!

我解釋:這兒真閑,真靜,也真無聊!只好喝酒玩。

還是省城好吧!這哪是大學生待的地方!--她放下毛衣起身說,聽那語氣似乎有些諷刺,她的微笑也顯出一點揶揄的味道。

我有些急于解釋地說:不,不,你別誤解,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啥時來這里的啊?你為何也在這兒啊?

她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說:我么?母親死了,接班頂替,到供銷系統,自己要求分來的。

她拿起酒提子打酒,收錢,還是無意深談的樣子。她根本沒有邀請我進去小坐的意思,也不想回憶同學時光。那個陳舊的柜臺,仿佛成了一堵爬滿荊棘的土墻。雖然我厚著臉皮也能隔墻喊話,卻有種被冷遇和刺傷的不舒服。

她把裝滿酒的瓷缸,往我面前一推,酒水掀起一點憤怒的波瀾,只差灑出去一兩。她有點生硬地說:你不要這么喝!

我對其冷淡有些負氣了,嘀咕了一句:我不是買嗎?

她聽出了我的情緒,意外地愣了一下,白了我一眼,轉身收拾毛衣,不再搭理我。我看出她那與生俱來的籬笆又已樹立,呆立了片刻,只好無趣地離開。出門在路上就喝了幾口,忽然有些不服的意思--她憑什么對我這樣冷淡啊?我沒傷害過她啊?我想轉身回去找她掰扯個道理,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的沒勁,只好又回頭了。

路上遇見下鄉回來的書記,他見我紅著臉端著酒杯,委婉批評說:小關啊,不習慣鄉下的清苦吧?人還年輕啊,少喝酒,別傷了身體,再說也要適當注意影響,工作為重嘛!

我正在郁悶中,有些惱火地說:書記,我沒酒后失德吧!

書記聽出我的腔調,拍拍我的肩膀,大氣地邁大步先走了。


6.

我是上初中的時候,才從鄉下轉學來到縣城一中的。

剛報到的那天,上課鈴響了,所有的同學都按過去的座位坐好,只有我這個中途插班來的,老師還沒來得及編排座位。我羞澀地站在后面不知所措,就看見倒數第二排有個空座位,于是自個兒就跑去坐下了,旁邊還有個同桌的位置也是空著的。

班主任見我自己找好座位,也就沒再安排,只說還有個女同學請假了,正好就是我的同桌。那時候男女必須同桌,而且互相絕不講話。桌子上都劃有楚河漢界,誰也不能侵占誰的地盤。我不知道我的同桌是怎樣的女孩,一直隱隱期待她的出現。

突然有一天,我的身邊就多了她--麗雯。我坐靠走道的位置,她的進出必須要我站起讓位。她總是羞澀地低語兩個字--勞駕。這一稀罕的禮數,在當時的同學中并不常見。那時,她已經很美很美了,我能看出班上的多數男生,都會隔著操場遠遠地暗戀她。

她的來去都翩若驚鴻,每一次穿過我的座位,都要留下一點雪花膏的芬芳--我甚至能聞出,是那種百雀羚牌的味道,有一絲絲清甜。我們遵守班上的習俗,彼此從不對話。但是,我們和其他同桌的男女生絕不相同的是--我們一直暗暗地幫助著對方。比如我的筆要是掉地上了,她會無聲地幫忙撿起來遞給我,我們會對望一眼低頭,含蓄地表達謝意。她沒聽清楚老師布置的作業,我會自言自語地重復給她聽,眼睛卻看著別處。

之后不久,打倒"四人幫"了,"文革"結束,高考即將恢復。我們在高中突然面臨要分文科理科班,我毫無疑問地選擇了文科,而她一直還在猶豫。我不斷高聲地告訴其他哥們兒我的選擇,內心卻是希望說給她聽,暗懷渴望她也能追隨我的選擇。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理科成績明顯好于文科,但是最終她卻坐到了文科班的教室。我隱隱覺得她就是為我做出的抉擇,我的眼中滿含謝意,她卻總是毫不理會。

很明顯,我為了買酒接近她,而加大了自己的酒量。我隔三岔五地故意出現,有時干脆故意不和她說話,把瓷缸往柜臺上一擱,裝酒交錢走人,似乎是要生氣給她看。她永遠不喜不悲、不卑不亢地應對著我的到訪。她的冷靜加深了對我的傷害,我憋著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焰,特別渴望一場發作。

又是黃昏再現,她悵然地準備關閉店門,若有所思之際,一臉不快的我闖進她的視線。

我生硬地進去,說再打半斤酒吧!

她冷靜地觀察著什么,拿著竹提子慢慢斟酒。我接過倚在柜臺邊,故意有些挑釁地猛喝一口。她側臉掛著少有的冷笑,我頓時覺得口感不對;又品一口,然后噴吐于地。我指責說你這酒怎么越喝越淡,度數完全不對了啊!

她似笑非笑地說:放久了,敞氣了,當然沒味道。

我高聲嚷道:瞎說,酒越陳越好,你是不是摻水了?你怎么能這么做呢?你自己嘗嘗!

她盯了我一眼,咬著櫻唇沉默不理,轉身要去掃地。

我終于按捺不住,有些咬牙切齒地說:你,我怎么了你,你要對我這樣?一街的人,我就只認得你這個朋友,天天惦記著來看看你,你至于要這么做嗎?

我激動而結巴的譴責,非但沒有激怒她,反而讓她難得地笑道:酒,我是摻了水……

這是何必呢?你怎么能賣假酒呢?--我一臉驚訝地質問。

她繼續苦笑道:這壇酒就是為你備的,只賣你一人。

你憑什么要對我摻水呢?--我還是不解地質問。

她忽然臉色很難看,第一次看見她柳眉倒豎地說:我……我不愿看到你這副樣子。哼哼,以酒澆愁,就你懷才不遇,明珠暗投了?這一鄉還生活著多少缺衣少食的山民,你這鄉官知道么?你為他們做了什么?宣傳了嗎?呼吁過嗎?中學時,你還知道奮斗,要考出大山,要成就大業,敢情上大學就學會了喝酒?剛遇一點不順就怨天尤人,就自我麻醉,都像你,這些農民就不活了?是的,我賣假酒了,錢退給你,你去告吧!我這才是多管閑事呢!

她說著就拉開抽屜要退錢,我急忙攔住她。我被罵得目瞪口呆,忽然意識到她對我原來心存關愛,又頓覺喜悅和感動,急忙道歉說:我……誤會了,對……對不起你。

我有些忘情地抓著她的一只手制止退錢,她瞪著我,看我一臉尷尬和著急,似乎她眼中的陰云又漸漸散去。她冷靜而又不失禮貌地抽回手臂,最后看著傻眼的我,一字一字地低聲說--你只要對得起你自己就行。


7.

那夜,我初次被邀坐進了她簡陋而不失女性色彩的臥室。一架吵完,兩人明顯多了一點親近,開始有點像真正的老同學一樣,說一些彼此熟悉的話題了。但我還是有些局促不安,喝茶聊天,小心翼翼地打探著她的生活。

我想起那年的高考,問她:你只差一分,復讀再考肯定能行,你為什么放棄呢?

她撇嘴一笑說:一分,這就叫命。高考時,我父親作為"文革"中的"三種人",正被隔離審查,我就算考上,政審也難以通過。后來,母親去世,父親被發配到這里務農改造。我只好接班工作,我能放下老病的父親再去復讀上學么?

我也多少知道一點她家當年的情況,我們那時的高考也確實還有嚴格的政審。家庭出身不好的孩子,即便考上大學也不予錄取。我感嘆:唉,你爸可是縣里當年聞名的筆桿子啊,老大學生,對吧?

她嘆息一聲說:才子!一生就為才名所誤,被才名所毀了!

我努力想要安慰地說:你要活得開朗一些,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撇嘴笑道:我開朗得很,哪像有些人成天借酒澆愁啊。

我聽出了她的微諷,不好意思地打岔說:喂,啥時我們下去看看你爸吧?他在哪個隊啊?

她說我剛去過,下個星期天吧,他知道你分來了。

我有些喜形于色地問:你告訴他的?

她意識到什么,忽然沉默,然后說天晚了,我送你走吧!

我們兩人起身出門,她又返回貨架上取下一個電筒裝上電池,強遞給我說:小街沒燈,照著走,別摔著了,記得明天帶回來,那是商品。

我攔住不要她送,玩笑說:干脆強賣給我算了。

我們終于難得爽朗地笑了起來,笑聲第一次回蕩在小鎮的街上。

那個夜晚,我回到鄉政府院子喜形于色,仿佛回到了初戀歲月。我拿起吉他獨自反復彈奏《致愛麗絲》《愛情的故事》等纏綿悱惻的曲子,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她是關心我的,她貌似冰冷的面容之下,一直隱藏著天賦的溫良。但是這種關心,究竟是出于同學之誼,還是另有愛心,這確實是我難以把握的。但不管怎么說,至少我們之間的堅冰開始打破,我初次感覺到春水日漸潺湲。在那冰面一般純凈的皮膚下,我們的血脈都還保持著應有的溫度。在那遠山深處,云遮霧罩之中我窺見了花枝悄放。

我在大學戀愛的那個同學,不能說沒有愛情。但這種校園愛情,往往被畢業分配所打破。更重要的是,我一直沒在那個女生身上,找到麗雯在高中就已帶給了我的激動。眼前命運的奇特組合,又把她推到了我的身邊,我忽然開始確認自己的內心,原來一直沒有忘懷過她。

但是,她對我究竟是怎樣的情感,我一時還不敢深問,生怕一絲劃痕,就粉碎了這個青瓷。我試問自己,在省城那個女友和鄉下的這個售貨員之間,究竟想要選擇誰?如果后者愿意,我覺得我一定愿意從此留下,寧肯影隨儷從,終老是鄉。


8.

那個下午,她忽然不請自來地出現在了鄉公所的院子里。

書記和一些干部都認識她,紛紛打趣她。她大大方方地說:我來幫老同學洗洗被子。

一些人就壞笑,我有些不好意思,更有些暗懷得意地帶她上樓。她進屋就拆被子的針線,我不知所措地立于側。她像個母親一樣嘮叨:再不洗都長虱子了。哼,大學生,就這個樣?四年還沒學會獨立生活?喂,在學校誰幫你縫洗啊?

我不想隱瞞她,遲疑說:女朋友。

我有些局促不安,她立刻敏感察覺,調侃道:一定是美女加才女,還會家務,你好福氣。

我說那也談不上,班里女生少,追的人多,碰上她追我,覺得虛榮,就好上了。

她似乎有心無意地隨便問:她留省城了?

我說嗯,就當地人。

她平靜地說:那你還得努力考研究生回去,別讓人久等,莫天天消沉就忘了學業。再說你也不是適合當個鄉干部的人,你只是個過客,外面的世界才有你飛翔的空間。

言及此,彼此略覺傷感,她忽然就打住了。

我似乎想要表白什么似的,故意輕松說:考不回去就散唄,人各天涯,又能如何?

她聞言突顯慍怒,低聲嚴詞說:愛一場就這么輕松?你不覺得輕薄啊?

我自知失言,張口結舌說:我……我,嗨!我該說什么才好呢?

她白了我一眼,抱起拆散的被窩,朝河邊走去。

黃昏時分,在河岸巨石上,她在陽光下收拾被單,撣打棉絮,為我縫被子,我坐在一側信手打水漂,含情脈脈地觀察她像一個妻子一般的賢惠。

她一針一線地縫好,用牙齒咬斷線頭,叮囑:入秋了,天涼,被子多拿出來曬曬,去去潮,睡著就能聞到陽光的香味。

我驚訝地說:陽光的香味,哎呀,你這是詩句呀!其實我一直為你惋惜,那時你可是我們班真正的才女加美女,怎么著看你現在,都讓我心痛!

她正顏反問:我現在怎么了,不讀大學就活不好呀?

我不敢戳到她的痛楚,討好地說也好,我不說了,別生氣,我只喜歡你的笑臉,你難得一笑,一笑就特別嫵媚。是真美,特有回味的美,就像這山這水,剛來時覺得冷酷,處久了竟越看越有滋味,有大美而不言。

她莞爾笑曰:又臭胡亂比,你酸不酸啊?

看見她夕陽下的笑容,我內心涌起萬千暖意。我忽然想要試探她的真實情感,我渴望我的暗戀,能夠最終在她這里得到確認。那時,我是狂熱的詩歌青年,我一直在默默的夜晚寫詩,其中很多都是為她吟詠。當然,那個青澀年代的所謂詩,一樣是單純直白毫無深意,如同我們未經苦難歷練的單薄青春一樣寡淡。

我試探說:我給你讀一首詩吧。

她似聽非聽,低頭折疊被子,旁顧不語。我鼓起勇氣開始對著河水背誦--

幾乎沒有預約便已走來

四月的芳草正沿河鋪開

幾乎沒有笑過就要離去

任眼淚隨河水漫過心懷

幾乎不曾相識便開始表白

五月的落花正逐水徘徊

幾乎不曾暗示便默然相許

如漫漫長夜點燃一盞燈臺

幾乎未能吻別便開始等待

六月的晚風吹清露滿腮

幾乎未能道破便成了隱謎

被歲月在心底深深掩埋

那一個字說了等于沒說

那一個字不說如同說了出來……

朗誦完畢,我有所期待地望著她問:喜歡嗎?

她不敢看我,極力克制地說:不懂,不懂你們這些新詩!

我有些失望,沉吟想要表白什么,她卻急急忙忙抱著我的被子,朝河岸上爬去。


9.

公母寨之得名,是源于周邊的高山頂上,有兩個拔地而起的獨立孤峰,四面絕壁。高者如陽具,低者似乳峰,于是鄉人分別名之曰公寨和母寨。似乎每個寨子都住有人家,上下都須攀緣數千級石梯。麗雯的父親被懲罚性地下放到公寨務農,這個周日,我說好要和她一起去那里探親。

那時的鄉鎮供銷社,是鄉下唯一的商品交流處。她說寨子上的山胞很難下山購物,每次她都要挑一担日用品上去,順便為鄉民服務。山間小路陡峭難行,我不時幫她輪換挑著貨担,開始真正體驗她父女流落在此的艱辛。

我的腳力竟然不能和她相比,走一程她就要說歇歇吧,大學生!

我看著她已經很熟練地像個農婦一樣,閃著扁担娉婷于山路上,內心涌出萬千疼痛。我搶過貨担艱難前行,感嘆:真是苦了你,你爸怎樣,他還好吧!

她說鄉民淳樸,不關心政治,倒很關照他。換個肩,我來!

她執意奪回担子,扛在肩上繼續前行,步履也不免隨著坡度而踉蹌。我知道她不愿勞傷著我,盡量要自己多承担那重負。我呆望其艱辛背影,隨著扁担一閃一閃地慢慢爬行在那古老的山路上,鼻根忽覺酸澀。我一個大男人都難以承受的重壓,卻被她這樣一個曾經嬌弱的小女子全扛上了肩膀。

她的父親獨居于山頂一個草棚似的蝸居里,四壁蕭然。與一般農戶唯一不同的是,室內干干凈凈,床頭上還有一摞古書。這個50年代的大學生,曾經在縣委辦工作。"文革"中站錯了隊,"文革"結束之后便遭到了時代的報復。老人已經活脫脫像一個老農了,看見我來,卻依舊禮數周到地泡茶寒暄,身上顯出的還是另外一種儒雅的氣質。

麗雯幫父親做好飯菜,讓我陪老人小酌。她自己趕緊吃完,又去幫老人担水洗衣忙碌。火塘上燒著樹根,火苗和煙霧閃爍在我們臉上。我與老人對酌聊天,閑言碎語之后,我很想弄清楚他那一代知識分子,為什么會在"文革"中卷入路線斗爭。

他皺眉說:事實上,原本是一場針對官僚體制的斗爭,后來一旦變成群眾運動,便會釀成普遍的災難。這,也許便是我們那一代人的悲劇。

我謹慎地問:您在運動之初,并未看清這場革命的走向或結果?

他沉吟說沒有。坦率地說,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其內在規律,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當人被這種內在規律裹挾而前時,人已經失去方向且無法掌控它的趨勢。這就是歷史。

我說嗯,我能理解您說的意思。

老人接著說:比如你的父親,我也認識他,我知道他是一個實干家,是這個國家基層結構中的一個好官員。在你眼中,他沒有任何惡行。但他那時同樣不能逃避群眾的圍攻和批斗,這是為什么呢?其實,他不過是在分担人們幾十年來積埋的對官僚集團的怨氣。

我說對,小時候,當一些造反派沖進我家時,我曾經非常仇恨,當然也非常害怕。但后來讀大學,同學中有不少人皆是當年的老三屆紅衛兵,與他們交往,我才發現,他們更多像是一代理想主義者。他們的錯誤不過是激進了,且以為他們便能改良一個社會。

老人對我的說法有些驚異,點頭說嗯,你很有悟性,關于這場悲劇,我以及許多人,都在為此承担后果。也好,在懲罚中反思,使我更能清晰地看到歷史的本質。這個國家需要撥亂反正,但每一代年輕人都會有其青春的狂怒,都可能會在某一時刻輕身躁進,以最好的動機去換來最壞的結果。

我問這是不是說,每一點進步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社會整體似乎向前發展了,而個體生命卻要在歷史車輪下化為血泥?

老人苦笑道:你確實不錯,很有悟性。我大約了解你的家庭,也看過你寫的一些東西。

我側視雯一眼,我估計是她轉給的。她低頭臉紅不語。

老人接著說:應該說,你有非常好的資質,是我在這個偏遠邊城看到過的最有潛力的青年。這大巴山封住了許多人的夢想,凡不能出山的人,最終將歸于庸碌。湘西因沈從文先生而得名,在我看來,你如不能讓你的故鄉因你而榮耀的話,你會愧對這塊土地。我從你的一些詩中,讀出了一些早熟的思想,但也讀出了一些頹廢的東西。年輕人,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呻病吟愁不說是故作苦痛,至少也會影響情志,這并非好事啊!

我臉紅緊張地說:謝謝叔叔指教。

麗雯在一邊打斷說:爸,您別說了,人家還是客呢!

我急忙說沒事沒事,我很想聽聽前輩的指教。

老人笑道,好,不說這些了,但愿老朽這些話,能讓你有所受用。


10.

我與麗雯的關系明顯開始走近,但在80年代之初,真正的愛情表白,卻像赴湯蹈火一般的艱難。我們這種同學關系,一旦挑破而得不到對方的允諾,勢必連朋友都很難平和相處,多數會漸行漸遠--敏感脆弱的心靈尚無法學會面對拒絕。對眼前這種溫暖和親近的珍惜,使得我們小心翼翼地回護著這種若即若離。生怕愛情的弦索一旦繃緊,最后卻拉斷了原本可以織好的情網。

我們的往來開始密切,從上街到下街,千多米的距離,仿佛成了我們命運的跑道。我努力地奔跑在這條似乎漫長的路上,渴望每天飛翔抵達她的星空。在這個蕭條的邊鎮,在這個蕭條的時代,我與她守著這樣一份世外的安詳,一時間竟有相依為命的憐惜。

整個小鎮,只有我們這兩個來自縣城的青年。她是早已融進了這個山鄉的好人,百姓感于她幾年的謙和與周到,對她一直心懷禮敬。看見我們時常出雙入對,總要拿淳樸的言語表示恭賀和祝福。每到這時,于我則是竊喜,而她,既不解釋,也不表示接受了這樣的亂點鴛鴦。我偷看著她那不可捉摸的神情,依舊顯得忐忑不安。

周日休息,我在河畔沙灘上鋪著點心水果,彈著吉他與向河而坐的她野餐。這樣的畫面在當年的深山古寨,就是一道世外風景,幾乎滿街吊腳樓上,都掛著好奇和艷羨的眼睛。青山就在環顧之中,碧水則在赤腳下輕淌。小街的上空有一層氤氳煙嵐,遠村外可見野燒的火痕。河水和風聲都像是巨大的和聲,我一曲奏完,問她,好聽嗎?

她說這曲子聽著有些哀傷,換一支吧!

我也想借機表達,就說我給你彈唱一曲吧!

于是我唱外國的一支民歌--

多幸福,和你在一起,

直到生命結束也不能忘記你。

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這歡樂秘密埋藏心底。

你的心兒永遠和我聯系在一起,

你的……

我忽然看見她的背影在抽泣,我止住琴聲,放下吉他,畏葸地將手搭上她的肩膀問:你怎么哭了?

她輕微地側身,自然地讓我的手滑落下來。她低語沒什么。鼻音很重,帶著哽咽。

我只能轉移話題,安慰說:我覺得你爸很了不起呢。一個人,寵辱不驚,活到這境界,高人!

她苦笑道:哼,其實他內心苦著呢!

我試探問道:你的內心,是不是也很苦啊?你愿意……

她馬上淡然一笑,打斷我的話,說:沒有啊,你看這么好的山水,我能守著爸爸,比在城里那些日子,要快樂多了啊。

我再次語塞,她總能像一條聰明的魚一樣,輕巧地滑出我的手縫。每每玩到夜里,我都要送她到供銷社門前,她亦不會再邀請我入內,我們就在門前告別,揮手依依,滿臂都流淌著凜冽月光。


11.

留在省城的戀人叫小雅。

那是真正有過初吻的戀人。在那個年代,也僅限于擁抱和熱吻了。人生初次,不能說沒有真愛,只是那種愛里面,少了一些疼痛感。又或者說就像古代的定親,男才女貌門當戶對,沒什么可以挑剔,但缺乏一些意外和來歷。

她是團干部,我是壞同學,本來是要奉命動員我入團,結果卻被我拉下了水。在一般人看來,符合世俗美滿的一些條件,但在各自的價值觀方面,卻又天生有些出入。她對組織的信托,和我對社會的叛逆,構成了一對冤家關系。老師警告她說這個戀愛走不長,當時在學校,我則更要為此賭氣,只為打破那些教師的預言。

就這樣,我們開始好上了。好上了是一般人對戀愛的定義,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近乎于談婚論嫁的曖昧關系。我理解的愛情,似乎要有些驚心動魄傷筋動骨的東西。如果沒有痛感,而只有快感,那就是成年人的一種兩性關系而已。

小雅是一個理性的女人,對于畢業分配時,學校對我故意的放逐還鄉,她是有些失落和不滿的。她對出雙入對獻花送禮的愛情禮儀,有一種癡迷。在她的潛意識里,愛情是需要表演給別人看的。兩個人衣冠楚楚地挽臂漫步,遠比床上的耳鬢廝磨和異地的望穿秋水,更像是完美的愛情。回鄉的我,遠隔千山之后,仔細反思我與她的情感,總覺得有些若有若無。似乎食之無味,但又棄之可惜。

那天回到鄉公所,老田給我一封信,是小雅從省城寄來的。

她在信中說--我深知小別能加劇思念,但太過漫長的分離則會沖淡感情,因為愛是需要共同的時間和空間來一起構筑的。因此,我特別希望你不要融化在你故鄉的山水中,而淡忘了我的存在。我需要你重新考出山來,我相信你只要稍加用功就會考回省城的,你不要讓我絕望地一直等下去……

這封信的意思,你還不能說她不是充滿柔情。只是這樣的溫柔逼迫,對我這種天性懶散和叛逆的人來說,有些看出那未盡的警告。我將信揉搓一團,扔之于地,呆立窗前,遠望小街一角。思忖良久,復又撿起信團,仔細展開,用茶杯熨平,裝入信封放于屜中。我深深知道,某一天她是可能會要檢查這些情書的下落的。

我的情緒忽然有些沮喪。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我似乎為我的內心找到了本然的歸宿,并可以為此放棄一切功名利祿,以及喧囂都市的浮華生活。但又無法確知,這僅僅是我的一廂情愿?抑或是孤獨中的感動、困境下的垂憫?

我與麗雯的邂逅重逢,顯然打亂了我的既定生活。我開始逼視自己的內心,發現她依舊是我至真至純的初戀。我仍舊想擁她在懷,但又深恐我的冒失,會唐突她的圣潔。然而如果我不努力,不去捅穿那一層窗紙,與她就此失之交臂,也許我便失去了一切一切……

我穿過月色仿佛看見,她在臥室心煩意亂地編織毛衣。忽然發現織錯了,又拆線卷團,忽然線團滾落床下,她起身拭圖拉出線團,結果線越扯越長,線團就是不出來。她生氣地扔下毛衣,對鏡解開發辮,梳了又編,編了又解,變換著發型。我恍惚看見鏡子中忽然幻現出一個新娘的裝束,掀起蓋頭,看見一張凝滿淚水的眼睛。我又從她的眼中仿佛看見一抬娶親的空轎,正于凄涼的嗩吶聲中在山路上遠去……

我今早去叫她時,在她枕頭下偷偷放進了一首詩。這時,我仿佛看見她終于從枕下翻出了那一紙詩箋,展開細讀,淚水滴于紙上……

親愛的,請給我一個家

一座厝放游魂的靈塔

不會坍塌的床,對著湖山如畫

悠閑的晚餐是無盡的情話

像驅寒的一盞溫酒,微醉的憨傻

像沖不淡的回憶,柔情的茶

像常青藤的手臂,擁著春天開花

像曠野的篝火,燃盡流浪人的倦乏

只給我一句許諾一聲回答

就跟你相誓,牽手走遍天涯……

我似乎感到她忽然掩面抽泣不已,我對這樣的幻象,也猛然淚下青衫了。


12.

我與她迎來送往的身影,漸漸成為小鎮上的一道街景。

在鄉公所的辦公室,書記終于聽見了那些竊竊耳語。他語重心長地找我閑話,問我年齡,最后非常關懷地說:還很年輕嘛,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剛參加工作,個人問題還是要慎重的。很多事情,組織上都會為你們考慮!

我說謝謝,不用吧!

書記說:我聽說你與供銷社的小成在談朋友,小成嘛,人還是不錯的,但她家庭背景太復雜,她的父親在我鄉屬于監管對象,這會影響你的政治前途的。

我說書記,謝謝你的關心,我與小成是高中同學,目前也僅止于此。未來嘛,也許我想娶她,她也不會嫁給我;因此你不必担心。至于她父親,在我眼中,只是一個站錯了隊的書生,他是我的父輩,就像我的父親,從前也曾被監管過,這并不說明什么。

書記立即糾正說:你父親,那是受"四人幫"迫害啊!可不能這么說。年輕人要有立場啊!

我的父親是隨"四野"前來接管這個縣的土改干部。曾經參與剿匪,并建立新政權。之后,和平建設時期,他成為了本縣最早的工業官員。但是到了"文革",他必須和他的多數同僚一起,承担民間社會對此前各種運動的積怨。于是,他被打倒,被批判為走資派,被游街批斗甚至肉刑。而那時,麗雯的父親正好是造反派中的骨干。

他們屬于不同的陣營,但是并沒有直接的沖突。而且在"文革"中最為可笑的是,兩個生死對立的派別,卻都是打著同一面旗幟--堅決捍衛毛主席。

"文革"中,我的父親被監管。"文革"后,她的父親被監管。兩個看上去堅定擁護共產黨、毛主席的人,都似乎始終沒有弄清楚,他們究竟是被誰在監管和迫害。但是,這個世道卻是,誰眼前被監管那就歧視誰。于是,我這個曾經的狗崽子,現在卻要被組織關心--勸告我不要錯誤聯姻而影響前程。組織似乎無所不在,而且看似以最大的善意,站在我父親的立場上,要來干預我和麗雯的交往。

事實上,沒有誰能阻斷我的黃昏之約。我依舊下班后去帶她到河邊索橋上,晃晃悠悠地打發我們的奢侈時光。斜陽中的那兩座孤峰壓迫著我們的峽谷,其中一座則居住著她的父親。山峰是那樣孤絕,垂直千仞,卻高不可攀地遙遠在我們的目光盡頭。

她問我:知道這兩座山名嗎?

我笑道一座叫寨公山,一座叫寨母山,合稱公母寨。

那你知道它們的傳說么?

這個我沒想過,只好說不知道。

她說,據本地人說,兩個寨子原先各自生活著一個家族,世代通婚,友好和睦,后來因為爭水,又連年械斗,互不通婚,便漸漸人丁衰落了。現在只剩下寨公山尚有一支人,寨母山則只剩下一座孤峰了!

我感嘆,愛恨情仇,真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山嵐昏沉,暮煙繚繞,黃昏的河水也開始朦朧了。我想起廚師老田,每天都要在河里布下一張攔河網,清晨則去收網,往往能撈到幾條掛在網上的小魚。我提議我們一起去收網試試,麗雯忽然開心地咯咯笑了;于是,我們卷起褲腿朝河水走去。

河水清淺,我們蹚水在河里,各自從兩岸向中間靠拢,手里還慢慢揭起那一張攔河細網。網眼中可見幾條小魚撲騰,我一邊摘下魚裝入袋中,一邊嬉笑。她卻把摘下的魚扔進了水中。

她嘀咕這條太小了,扔回河中吧,它還沒嘗到生活呢!

我走近了她,低聲含蓄地問道:你這條魚太大了。我怎么才能網住呢?

她反唇相譏說:那我該成為你刀俎上的魚肉了!

說完我們臉紅一笑,忽然自知失言,打住不語,她更是略顯局促不安了。

我們又分開把網重新拉直布置在河腰,河水暫時隔斷了我們,各自站在彼岸,就像隔著一個今生。我呆呆地看著她洗腳,重新穿上鞋襪。我想起古老的《詩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心中忽然涌出萬千惆悵……



燕南園愛思想 野夫 2015-08-23 08:5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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