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發美人》巍 作品
在重大事件前平靜的人,往往內心戲正演得波瀾壯闊。尤其是女人,一個女人來傾訴的時候,不是希望你告訴她什么是對錯,而是跟她一起發泄。
婚禮
by
顧穎
賈寶玉說:“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謝寧以為程靜打電話給她,是想通知她即將從寶珠變死珠,之前已有幾個同學聽到風聲,說程靜正在籌備婚禮,萬沒想到,程靜在電話里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卻是:“我和齊立分手了。”程靜和謝寧在大學是同寢室的,至于關系,怎么說呢,距離太近難免磕絆,倒是工作后反而親近了不少,算得上好友。程靜的男友齊立是大學時代談的,謝寧也認識。兩人的感情故事,一言概之,分分合合,終成正果。每回分手,程靜都哭得死去活來,控訴齊立的諸般不是,但齊立一點手,程靜又乖乖回頭。這種戲碼,他倆演了10年,謝寧也看了10年,早膩了。只是沒想到臨到結婚了又再次上演。這次程靜沒哭,她在電話里平靜地說:“我想清楚了,與其將來痛苦,不如現在斷了。還好沒領證,不算離婚。”她換了戲路,謝寧有些跟不上,照著以前的有效方式不痛不癢地安慰了幾句。大意就是你們都好這么久了,有什么事想想對方的好處,有什么過不去的。再說都快結婚了,也要考慮雙方父母的感情。但她錯誤估計了形勢。在重大事件前平靜的人,往往內心戲正演得波瀾壯闊。尤其是女人,一個女人來傾訴的時候,不是希望你告訴她什么是對錯,而是跟她一起發泄。程靜的平靜只是個引子,謝寧勸合不勸離的論調把她的一腔怨氣勾了起來。她開始詳細論述齊立的諸般不好,以證明這次的分手完全是齊立的錯。這個男人是如何對不起她,她又為他付出了多少,她放棄了其他好男人選擇了齊立的平凡,而熱戀時那些讓她流淚的誓言如今卻涼薄如水。謝寧不是傻子,她終于明白程靜現在想要什么。于是跟上了她的步調,時不時地插幾句:“他怎么可以這樣!”“太過分了!”“沒想到他是這樣的人!”“嗯嗯,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謝寧的方法是對的,只是她忘了女人在得到認同的時候只會更有傾訴欲。程靜在她的鼓舞下越說越多,內容包羅萬象,說齊立年近30一事無成,年輕時僅有的一點姿色也變成肚腩里的一包油;家境又不好,房子首付她還出了一半,未來的婆婆居然還挑剔她不會做家務,恨不得拆散了他們。齊立在床上的水準也每況愈下,當然原先也不高,如今更低。白墻上掛鐘的指針一圈又一圈,窗外的野貓叫得三長兩短,凄凄切切。謝寧打了個哈欠, “嗯”了一下,過五分鐘補一個“是嗎?”“這樣啊”。她漸漸冷卻的態度終于引起了程靜的注意,她突然問:“你是不是吃過飯了?”程靜“哦”了一聲,沒有再追問,繼續開始說齊立的事。手機的電池板熱得像暖寶寶,謝寧看了看電格,還有65%,也是,剛充過。再說人在家,也不存在手機沒電的事。程靜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你說,他會不會在外面有了女人?不然怎么會這么對我。”男人提分手,女人的第一反應是他在外面有了女人。女人提分手,男人只肯相信一個理由,你不就是嫌我窮么。當然,對于程靜的問題,謝寧答不上來。饑餓和疲勞的雙重轟炸使她煩躁而思緒混沌。“應該不會吧,齊立又不是什么搶手貨,他還能找什么樣的啊。雖然說這年頭小姑娘倒貼的多,但人家也看人的呀,不是說是個男人就上的。錢和長相總得有一樣吧。我覺得你是想多了。你剛才也說了,他身上那么多臭毛病,別指望結了婚就會變好。戀愛時都改不了,結了婚更別想了。這樣,我覺得你先冷靜一下,看看他那邊什么反應。他要態度好,再給他個機會,要是態度不好,反正也沒領證,分就分了吧,總比將來離婚強。”程靜突然沒了聲音,謝寧還以為是手機信號不好,對著那頭“喂”了幾聲。程靜應了聲,淡淡道:“也是。行,不打擾你吃飯了,慢點聊。”手機屏顯示通話結束。謝寧有些愣,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勁,回想了下自己也沒說錯什么。程靜花了整整兩小時說齊立沒錢,沒貌,沒性能力。她不過是小小配合了一下。應該,沒事吧。以往程靜失戀,第一周幾乎每天要來說上一通,這回倒連著安靜了兩天。謝寧白天忙著工作,心里卻總掛著她的事,也不知道程靜怎么樣了。主動打電話問吧,有點三八,也怕被她逮著說個不停影響工作。想了半天,找出年底送客戶的禮品,填上程靜的地址,算是份關懷吧。快遞小哥來取件。謝寧想到另一個同學李悅玲,又補了一份,順手給她發了條微信。李悅玲坐在早教班客廳的沙發上,這是今天她第一次坐下來。本來想好生完孩子就回去上班,哪想到都兩年了,還在家帶孩子。雙方父母的身體都不太好,不舍得他們太辛苦,再則自己也放不了手,干脆就一直不上班專心帶娃了。蔡倩的兒子和她家的差不多大,兩人住得又近,就一起給小孩報了個班。孩子學習時,她們這對老同學也能聊聊。不過蔡倩不上班的原因是老公賺得多,就干脆當全職太太了。手機亮的時候她沒看到,還是蔡倩提醒她,手機響了。李悅玲拿起看了眼,笑道:“是謝寧。”她沒說謝寧送卡給她的事,大家都是同學,萬一蔡倩聽了不舒服倒不好。蔡倩倒是好奇,問她:“你跟謝寧倒挺好的。我和她聯系不多,也就加個微信,從不聊天。她現在怎么樣?還沒男朋友?”“我一個已婚婦女能有什么好貨。而且,介紹對象這種事,我不做的。吃力不討好。越是大齡女青年越是難搞,像謝寧這樣,長得不難看,工作也不差,沒有男朋友總歸是有原因的,要么要求高,要么性格脾氣跟別人不一樣。否則怎么會找不到。”“那倒不是,有些事情是緣分吧。碰到了就碰到了。其實我有時候倒蠻羨慕她的,想干嗎就干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生活比我們自由多了。而且她收入不低,又沒有家庭負担。想想我和她一個年紀,也就蜜月的時候去過馬爾代夫,然后就生了孩子,哪里也去不成了。就算以后小孩大一點,也只能去吃吃逛逛的城市。年輕時候還說要環游世界呢,現在想想根本不可能。要么將來退休后去環游,不過那時候也沒體力了。”“你哦,還這么天真。你以為微信上曬曬,就真的自由幸福啦。這種么,都是給人看的呀。你說換了是你你會幸福哇,年紀和我們一樣,同學都結婚了,人家有老公有孩子,還能有誰陪她一起玩?平時曬吃喝玩樂,國外旅游,為什么啦,不就是孤家寡人生活空啊,要談個男朋友你看她還往外跑哇,肯定也就買房子結婚了呀。反正我是不羨慕的,旅游什么時候不能去,你真要舍得把孩子扔給公婆,不也就去了么。你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婚姻市場這么夸張,全是剩女,你還真以為他們開心呢。不過要面子罷了。”也許,蔡倩說得也不無道理,如果真讓她選,她還是要現在的生活。有女萬事足。兩個小朋友分別的時候萬般不舍,從投入程度來看,人的初戀早在幼兒園前就有了,孩童時期每一個“我”都是宇宙的中心,肯把喜歡的東西分享給對方就已經突破了天然的本性,比結婚肯在房產薄上加名字還偉大。兒子牽著蔡倩的手,天真爛漫地表達對小小玲的喜愛,才剛分開,就在問媽媽什么時候能再見面。蔡倩給他寄好安全帶,哄了幾句,不一會兒他就睡得小臉紅撲撲。老公明天一早要去歐洲出差,晚上回家很準時。蔡倩給他做了幾道他愛吃的菜。入睡前,趁著他心情好,她摩挲著他胸膛柔聲道:“再過兩個禮拜就是程靜結婚,朱蕓蕓也要去的。所以……上次提的卡地亞手表幫我帶回來好不好?比國內要便宜一萬五,我小心點戴,好好保存,將來還能升值。今年的結婚周年禮物我就不要了。”“剛買了新車,別墅每個月還貸要2萬多,辰辰今年要上幼兒園,贊助費起碼十萬。進去后還有別的開銷。到處都是用錢的地方。我做的這一行,收入和經濟形勢掛鉤,今年不比去年。不是說買不起,但是為了一塊手表,把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有意思嗎。要不,下半年吧,下半年有了閑錢,我再給你買。”“我和同學也就一年聚一次。下半年買,我戴著自己看?我又不是朱蕓蕓,老公送個包也要發微信秀。何必做得這么難看,巴不得人人嫉妒。同學聚會說白了不就是看誰混得好,誰混得差。我想體面一點也不是為了我自己,是不想丟你的臉。當初我嫁給你時,人人都說你不好,就我知道你有志氣,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的眼光。人都是捧高踩低的,人家覺得你有本事,才會把更多的機會給你。你要混得不好,狗都不會理你。同學聚會也是種社交投資,是種機會。”蔡倩的手從丈夫的身上落下,翻了個身,把溫暖攪出一陣波紋。老公的嘆息聲響起。“好啦好啦,我會帶回來的。早點睡覺,別不開心了。”老公如期而歸,帶著她期待中的禮物。那晚,蔡倩自是極盡熱情與溫柔,不必言表。次日,又是辰辰早教班的課程。蔡倩將手表戴起,她可不想到了婚禮那天才戴出來,搞得像新年穿新衣一樣。至少要有人能證明一塊卡地亞的手表對她來說不過就是個家常物,平時隨便戴。那個見證人自然就是李悅玲。李悅玲果然注意到了她的手表,連連夸贊。蔡倩隨意地笑笑,她不喜歡說一些老公非要送給我這樣的惡心話。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比中國便宜,所以才買的。”李悅玲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表,疑惑道:“但這指針怎么不走了?”蔡倩抬腕。真的沒走。她搖了搖手臂,指針還是沒走。她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用力甩了幾下,依舊老樣子。她拿出手機想打給老公,看了李悅玲一眼,又收了回去。分別的時候,辰辰甜甜地和小小玲道別。李悅玲也笑著和她說再見,那笑容有點刺眼。小小玲今天又拿了兩個五角星,李悅玲回到家照常給五角星拍了照,又給女兒照了好多張可愛的照片,錄了一段她跳小蘋果的視頻。心滿意足地發到微信上,看到紅圈圈的加1跳出來,就快速點開,回評。想到剛剛蔡倩離開時的臉色不禁又有點担心,應該不會吧,這么金貴的表怎么可能買來就是壞的。她點開謝寧的名字,發了一條。謝寧剛到家,正躺在沙發上翻微信圈。李悅玲又在曬娃了,每周至少三曬。現在她的朋友圈,結婚生子的,都把頭像換成了孩子,每天朋友圈里跟刷屏似的,全是孩子的照片、視頻。俗話說,一孕傻三年,她覺得,傻倒還好,瞎才是真的。一旦升級為父母,立即喪失美丑辨別能力。不管自己孩子長啥樣,都是最漂亮最聰明的,非得要全天下人都看到。也不管別人想不想看,要不要看。那一張張小臉洋溢著,都等著一句話“來夸我呀”。謝寧蹺著腳,手指違心地移到丑孩子的下方,一按,點了個贊!李悅玲的頭像像有感應般跳到前排,她嚇了一跳,這反應也太快了。“她今天戴了塊卡地亞的手表,但我看著指針沒走,就問她了。結果,她臉色變得好難看呢!”“……算了,別多想了。你也是好意,萬一表有問題,早點提醒也是好的。”“話是這么說沒錯,不過這是她老公從歐洲帶回來的,要是壞了,國內還不知道能不能修呢,這還不心疼死。”謝寧一愣。婚禮?難道程靜到現在還沒通知大家分手的事,再拖下去事情就難辦了。但這事又不能從她嘴里傳出去。李悅玲拿起茶幾上的結婚請柬。今天剛收到的,可能謝寧那里慢一些吧。朋友圈上不斷跳出紅色的數字,好多人夸小小玲聰明可愛。她揚著嘴角一一回復。結婚前不懂當媽的心,現在才覺得,孩子才是自己最大的驕傲。但每次都給她評論的蔡倩卻靜悄悄的,直到第二天還是沒有動靜。李悅玲倒真有些担心得罪她了,只是不好開口,就找了個由頭。蔡倩看了眼手機,又放回口袋。在卡地亞的專柜指著一枚戒指道:“就它吧。”售貨小姐親切禮貌地道謝,開票。仔仔細細地把戒指盒蓋上,包裝。蔡倩不經意地拿出手表,問她:“我老公剛給我在歐洲買了塊你們家的表,但是指針不走,是怎么回事?”那小姐接過手表看了下,微笑解釋:“這個型號不是自動的,是要發上條的。可能旅途時間長,您先生忘了上發條吧。”蔡倩松了口氣,又有些懊惱。就為了這么一個答案,她還買了一枚基礎款的戒指,算了,收起來,下半年小姑結婚,就當新婚禮物。不管怎么說,雖然有波折,總算都辦好了。一切準備就緒,就等禮拜天參加婚禮。星期天是個黃道吉日,一早小區里就是爆竹聲陣陣,結婚的人不少。蔡倩做了個頭發,出發得有點晚。不過婚禮么,沒人會準時到的,而且這就跟走紅毯差不多,寧晚勿早。她到達的時候,新娘新郎沒在門口迎賓,估計去做入場準備了。李悅玲半小時前發微信說是第5桌。她走進禮堂,遠遠地就看到朱蕓蕓笑意盈盈地在聊天,邊上是她的丈夫。幾年不見,她胖了不少,不過倒不難看,她原本瘦,有發胖的余地。但肥胖依舊是時尚的天敵,朱蕓蕓原先的女神氣質所存無幾,整個人流露出一種婦人即視感。丈夫禮貌地和同桌的人打招呼,一桌人紛紛起立寒暄又坐下。 朱蕓蕓隔著桌面,溫柔地說:“好久沒見了,你真是越來越年輕。孩子怎么沒來?”“他很皮的,又人來瘋。還是在家吧。哪像你們家的這么乖。”一桌的男同學倒了一杯飲料遞給她。蔡倩伸手接過,手腕上的卡地亞劃出一道完美的光弧。另一個女同學附和:“是啊,我們還想看看呢。悅玲說是個小帥哥,她一直說要訂娃娃親,我說不行,這要公平競爭的。我家女兒一歲,正缺個偶巴。”滿座歡笑。一道:“現在男人這么搶手啊,那一定要我老婆生個兒子。”“去去。你兒子像你,我們才不要。蔡倩的兒子才是標準高富帥好不好!”蔡倩抿嘴而笑,不緊不慢道:“我們算什么高富帥,就普通人家而已。要我說,蕓蕓的女兒才是白富美,長得隨她,家境又好。”“對了,”她抬起頭微笑,“蕓蕓,你上次微信上發的那個包是在法國買的嗎?下個月我老公去出差,我想買個不同顏色的。”“哦,那個啊,那不是我的啊,那天和朋友喝茶,拍的是蛋糕。你好厲害啊,這包才露了一個小角你就認出來了。我哪會買這么貴的包,女兒馬上要上幼兒園了,贊助費好貴。而且我現在也不喜歡打扮,留著給小姑娘打扮吧。”“朱蕓蕓,一代女神啊,現在又有小女神了,升級到國民岳母了。”“蕓蕓啊。女神也是要保養的哦,就算不為了自己,也要為了我們的青春記憶。拜托,千萬不要殘掉。”朱蕓蕓手捂著臉笑,長發垂落,丈夫抬手幫她挽起。她嬌羞地與他交換了個眼色。“真是對不住大家,胖成這樣。其實,我懷孕四個月了。我們家要有第二個寶寶了。”“哇!”“怪不得啊,我說你上次生完孩子跟沒生一樣,怎么現在反而胖了。”“恭喜恭喜。”“男孩女孩?”“B超顯示是男孩,我們是無所謂的。我喜歡女兒,兩姐妹也很好。”蔡倩的杯子已經半空了,所剩不多的晶亮液體微微搖晃,卡地亞的光芒斷斷續續。李悅玲拿過飲料,幫她添了一杯。她側頭道謝,問道:“謝寧呢?不跟我們一桌?”“啊?怎么會?她們不是很好么。是沒邀請還是她不肯來?”“這我倒也不清楚,但謝寧不會不肯來的,上次我問的時候,她還沒收到請柬。”“這可難說,她又沒男友,看到閨蜜結婚,說不定心里難受,就借口不來了。”“我覺得你說出真相了。我聽說,之前程靜和齊立鬧矛盾,謝寧一個勁兒說齊立不好,還勸她分手。哎,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做人還是要厚道。所以啦……你們懂的。”蔡倩了然地點點頭。李悅玲拿著飲料瓶嘴唇嚅動了下,卻不知道說什么好。禮堂的燈光逐漸暗下來,一束白熾的追光打在禮堂門口。程靜穿著潔白無瑕的婚紗站在世界的中央。她在強光中緩緩抬起頭。整個禮堂,一半是白晝,一半是黑夜。又一對新人走到了一起。從此,永沐愛河,從此,恩愛白頭,從此,幸福美滿,直到永遠。
(本文選自「ONE·一個」 VOL.897。)
作者微博ID:@錦衣游顧穎
ONE·文藝生活 2015-08-23 08:5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