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血紅》作者:張正隆 二、闖關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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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闖關東


  老祖宗留下的辭典中,有句話叫“官逼民反”。其實,中國老百姓在走投無路之前,大抵不是反而是跑——“官

逼民跑”。“公雞”狀的中國土地上的各族百姓,逢上天災戰禍,就像候鳥和魚類遷移、洄游一樣,是各有屬于自己

的路線和天地的。
  山東、河北人心目中的樂土是關東,他們世世代代走的都是一條路:闖關東。
  從秦未開始,逢戰亂,內地人就浪潮般擁向這里。清兵入關奪得政權不久,就將關東劃為禁區,嚴禁關內人涉足

。黑土地是“龍興之地”,“龍脈”不可犯,一切都得原封不動地保留著。加上不斷抽調八旗兵丁入關打仗,使面積

占全國1/5的東北,人口只占全國的0.1%左右,平均每平方公里還不到兩個人。
  (客觀上,這倒像今天人類劃定的一些“自然風景保護區”。)但禁是禁不住的,人類求生的欲望比甚麼力量都

強大。從康熙7年(1668年)正式封禁到嘉慶18年被迫開禁,闖關東的人流從未斷過,一浪高過一浪。
  陸地關卡盤查,就從海上闖。官兵封鎖大路,就走小路,從沒有路的地方踏出條路。推車的,車上是一堆雜物和

一個孩子,或是一個老人。挑担的,一邊盛孩子,一邊盛東西。獨輪車軸瓦干澀的噪音,在蒼天和大地間吱扭著。孩

子不哭不鬧,神態木然得像飽經滄桑的百歲老人。老人白發染成土色,渾濁的目光凝視遠方,閃爍著童稚般的希冀。

不斷有人倒下,以家庭為基礎的行進單位解體了,人們就自動組成新的群體,人們不說話,見面連個招呼也不打,連

路邊的“死倒”也不屑一顧,甚至跪在剛隆起的墳包前的人也是無聲地垂淚。他們把理想、信念和追求,都傾往在一

雙雙血肉模糊的腳上。他們知道尋求幸福需要代價,他們還準備付出代價。只要能夠擁抱那片富饒的土地,無論付出

甚麼樣的代價,都不在話下。
  筆者的爺爺的爺爺,當年和一群山東漢子跨海到了遼東。漢子們暈船暈得一塌糊涂,一個個就像被潮浪沖上岸的

死魚。可那一雙雙眼睛都燃燒著灼人的光彩:到關東啦!
  3年困難的時間,老師組織我們到車站歡迎山東來的難民。至今印象最深的,是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有的還戴看

紅領巾。記不得是當時還沒人想到把“盲”和“流”兩個字聯在一起,還是怎麼的,這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都有個

挺漂亮卻沒人叫的名字——“支邊建設者”。
  而“八·一五”后的這次闖關東,無論其規模、聲勢、目的、手段,以及對這片黑土地產生的影響和變革,都是

史無前例的。
  第3章  海陸空并進
  9月初,冀熱遼軍區16分區曾克林、唐凱部兩個團,兩個支隊,約4千7百余人①,到達沈陽、本溪、南滿各地;冀

熱遼軍區李運昌部三個團、一個支隊,約5千人②,到達山海關、錦州、沈陽一帶。
  10月上旬,簫華率山東軍區司政供衛等部,約1千余人,到達安東(今丹東);沙克率冀中31團,約1千5百人,到

達錦州地區;萬毅率東北挺進縱隊,約3千5百人,到達磐石、海龍、東豐、西豐一帶;呂正操率晉西一個小團,約6百

人,到達沈陽。
  10下旬,吳克華、彭嘉慶率山東6師和5師兩個團,約8千余人,到達營口地區;楊國夫率山東7師,約6千余人,到

達山海關地區,劉其人率6千余人,到達古北口(第二年2月到東北);劉轉連、晏福生率359旅,約3千余人,到達本

溪、撫順地區;鄧克明率冀魯豫一個團,約1千余人,到達沈陽以西地區;文年生率陜甘警1旅,約3千余人,到達錦州

地區。
  11月上旬,羅榮桓率山東軍區直屬機關和警衛部隊及幾個獨立營,約4千余人,到達安東及沈陽地區;山東2師羅

華生部,約7千5百人,到達沈陽以西地區。
  11月中旬,山東1師梁興初部。約7千5百人,到達錦州以西地區;山東田松支隊,約1千人,到達牡丹江地區。
  11月中下旬,黃克誠率新四軍3師(包括7旅、8旅、10旅、獨立旅和三個特團),約3萬2千人,到達錦州以西地區


  11月下旬,黃永勝率延安教2旅,約3千余人,到達熱河。
  12月初,羅舜初率山東3師及魯中警3旅,約9千人到達沈陽、鞍山地區。
  =屏蔽廣告=軍政大學1千人,延安炮兵學校1千余人,先后到達南滿地區。
  到達東北的部隊,總計為10萬7千余人。
  與此同時,中央從冀熱遼、延安、晉綏、晉冀魯豫、晉察冀、山東、華中、華東、中原等地,抽調2萬多黨政軍干

部和各種技術人員,進入東北。其中,中央委員、候補中央委員20名,政治局委員4名。
  出關第一軍
  8月13日,冀熱遼區黨委和軍區黨委,在豐潤縣大王莊召開緊急會議,傳達毛澤東的《對日寇的最后一戰》,朱德

的七號命令,特別是第二號命令。決定抽調八個團,一個營,兩個支隊,約1萬3千余人,并2千5百名地方干部,由軍

區司令員兼政委李連昌負責,組成“東進工作委員會”和指揮部,挺進東北。先由靠近東北的14、15、16軍分區部隊

組成第一梯隊,于8月下旬,兵分三路,出長城各口闖關東。
  16分區12團副政委兼政治處主任劉光濤,騎著小毛驢,到分區所在地撫寧縣臺頭營鎮去開會。
  坐在劉光濤將軍家中,望著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儒雅文靜,頗有學者風度的原沈陽軍區副政委兼黑龍江省軍區

政委,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他當年騎毛驢時的形象和神態,腦幕上總是頑固地浮現出那位幽默大師阿凡提和那只小毛

驢。從冀東到關東,那在鄉道上顛兒顛兒的小毛驢,從來都是回娘家的新媳婦和趕集的老大大的坐騎。
  冀東毛驢多。毛驢吃的少,不挑食,能負重,爬山,不愛鬧病,不像馬那樣嬌貴。這正對土八路脾氣。當時冀東

團以上干部,都配只毛驢。劉光濤在冀東騎了3年毛驢。
  1938年冀東暴動組建的12團,是16軍分區主力,一直在長城內外活動。關里緊了出關,關外緊了進關,跳來跳去

,哪里方便就在哪里出擊。日本投降前,12團正在關外反“集團部落”③。團黨委開會,研究把部隊集中關里作戰。

會正開著,警衛排戰士高金誠吵兒巴火跑進來:日本鬼子投降了!大家都沖他瞪眼睛:甚麼鬼子投降了?發神經!小

高說:是區長親口講的,說小鬼子投降了,每人慰勞一斤肉。
  不知誰說了一句:我們都不知道,他區長知道個甚麼?胡說八道。小高還想爭辯,一想這話確實在理,撅起嘴,

不再“胡說八道”了。
  筆老采訪百余位老人,談到聽說日本投降了,沒一個相信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哪個據點的鬼子投降了?
  8月25日上午,16軍分區團以上干部,騎著在古今中外軍隊中都堪稱一絕的小毛驢,從各條鄉路上顛兒顛兒地去分

區開會時,也不知道他們就要闖關東了。
  更不可能知道中央“向北發展,向南防御”的戰略決策,不知道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進行戰略偵察,為中央制定東

北戰略提供依據。
  除了日本投降,“老大哥”到了關東,其他幾乎一無所知。
  5天后,司令員曾克林和副政委唐凱,率領12團、18團、朝鮮支隊和臨撫昌支隊踏上了關東的土地。
  是夜里從山海關西邊的九門口繞過去的。
  月亮又大又圓,給雨后清新的田野,重疊的遠山和巨齒似的長城,鍍上了一層溫潤的銀白。快成熟的粗大的玉米

棒子和沉甸甸的谷穗,在夜風中輕柔地摩掌著,隱隱透出莊稼人才能嗅到的馨香,一陣陣撩撥著本是莊稼人的士兵的

心。隊伍的山路上拖出10多里,月光下像條灰色河流悄無聲息地涌動。偶爾有只夜宿的鳥兒飛走了,翅膀樸啦啦扇動

著,愈發增添了山野的靜寂。
  過城豁子時,都覺著有些憋氣。
  打了8年,好歹勝利了,去關東還得偷偷摸摸的,可老蔣是正牌,鬼子偽軍向人家投降,不認咱土八路,硬闖又闖

不過去,不繞著走,又能怎樣?
  上午9點多鐘到達前所車站,先頭連報告,一隊蘇軍正迎面開來。
  “老大哥”來接咱們了!隊伍一下子沸騰了。
  三尺半長,用顏料染得灰不灰、黃不黃、紫不紫的土粗布軍裝上的泥巳。汗漬和皺褶,摳了又摳,抻了又抻。同

樣顏色的軍帽,軍帽上的瓷質青天白日帽徽,正了又正,擦了又擦。濕漉漉沒了模樣的綁腿,幾乎全部重打一遍。槍

和刺刀更是擦呀擦呀。怎麼擦也是那些破爛家什,為的是讓“老大哥”見出個精神頭兒。收拾停當,部隊在路邊排成4

路縱隊,演練呼口號。又抽調20多名司號員組成一支“軍樂隊”,站在隊列前邊。
  來的是支50多人的蘇軍,分乘5輛汽車,拖著3門炮。
  老遠就軍號齊嗚,口號震天:紅軍萬歲!
  斯大林萬歲!
  中蘇友好萬歲!
  離休前是長春警備區參謀長的高秀成老人,當時是12團2連指導員。
  老人說:8年抗戰,部隊政治教育沒少講蘇聯。蘇聯出兵東北后,好像還發了本教材,專門進行教育。講蘇聯是列

寧的故鄉,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主力,是支援我們的“老大哥”。講蘇聯是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那里已經

消滅了階級,消滅了剝削和壓迫。講中國革命勝利后就要走蘇聯的道路,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大伙兒可愛聽

了,覺得蘇聯就像傳說中的天堂一樣美,一心樸實地和“老大哥”好。
  在冀東出發前搞動員,說去解放東北兄弟,和“老大哥”會師,大家那個樂呀。那時候那人心腸熱,心眼實。
  過去光聽講,這回真的看到了,原來“老大哥”都是大鼻子,藍眼睛,頭發甚麼色的都有,還帶卷兒。看這是好

奇,最眼饞的是那轉盤槍和大炮。當兵的就愛這個。咱一個團才1門82迫擊炮,還是主力團。人家這麼幾個人就這麼多

汽車大炮,怪不得人家打敗希特勒和小日本呢。
  光高興了,喊了半天曰號,才發現人家沒應聲。一個個抓著轉盤槍,警惕地打量我們,連車也不下。大家心里犯

起嘀咕:這“老大哥”怎麼不熱乎,也不下車認親呢?后來才知道,他們是弄不明白我們的身份,怕我們是國民黨,

甚至是土匪甚麼的。
  嘀咕是嘀咕,多少年培養起來的感情可是一點兒也不減,到底把“老大哥”的熱乎勁兒也煽起來了,也喊起口號

來。就像看不明白人家那軍銜一樣,他們喊些甚麼也聽不憧。到沈陽又見到些“老大哥”,才尋思出來好像有個“毛

澤東烏拉”。
  前所會師,土八路膽氣壯了,建議聯手攻打山海關。“老大哥”不置可否。再三交涉,才請示上級,同矣噤合行

動。
  在城外一棟房子里和日軍談判,并遞交通牒:“中國八路軍和蘇聯兩國強大軍隊已兵臨山海關城下,著派中蘇兩

軍代表向駐山海關日軍司令官送出通牒,命令駐山海關的日軍和偽滿洲國軍,接到本通牒后,限于本日下午2時,率部

于山海關南火車站無條件向中蘇軍隊投降。”落款也夠氣派的:“中國八路軍司令官代表,蘇聯紅軍司令官代表。”

④。
  蘇軍代表命令日軍打開城門,讓紅軍和八路軍進城。日軍代表說,山海關歸國軍接收,貴軍要進城,我得請示。

蘇軍代表說,我們不是占領,是走到頭了,要和城里中國軍民聯歡。你們立即出城,把槍架好,聯歡完了再還你們。

日軍代表仍說得請示。蘇軍代表火了:限你們半小時答覆,不然就不客氣了!
  高秀成担任翻譯。他曾在延安日本工農學校學過日語,學得半生不熟,又扔4年多了,只能聽出個大概意思。蘇軍

帶的翻譯是個蒙古人,也是個“二百五”。高秀成嗑嗑巳巳把日語譯成漢語,那蒙古人再接力似地譯成俄語。日軍代

表一個勁兒說好話,一口一個“貴軍”。蘇軍代表是個有點二桿子味兒的副連長,幾句話就一個“混蛋”。
  時間過了,兩國軍隊在炮火掩護下,分3路發起沖擊,18團首先突入城內,12團攻下車站和橋梁廠。日軍無心戀戰

,爭相逃命。偽軍紛紛投降:我們早就想繳槍了。
  16軍分區離開駐地后,一路克樊各莊、海陽、柳門和石門寨,槍聲不斷。但堪稱戰斗的,要算土洋八路攻占山海

關。
  攻占山海關,使16軍分區闖關東沒了后顧之憂,也為后續部隊打開了一扇大門。
  日本在“密蘇里”號戰艦上簽署降書,標志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式結束的第二天,16軍分區部隊乘坐一列客貨混編

火車,從山海關到達錦州。
  第二天,12團和朝鮮支隊,闖入東北最大城市沈陽。
  一星期后,又相繼進入鞍山、遼陽、撫順、本溪等城市。
  至此,16軍分區不僅完成了戰略偵察任務,而且為共產黨人挺進東北搶奪了先機之利。
  某軍干休休所離休干部標兵,原作訓處長呂效榮老人,一提到本溪,話匣子就打開了。
  山西人譏諷閭錫山這位五臺縣人:“學會五臺話,就把洋刀挎。”
  一口五臺話的呂效榮,16歲參加共產黨做地下工作,第二年被叛徒出賣被俘。正趕上木溪煤礦瓦斯大爆炸,死亡

2000多勞工。一列悶罐從山西咕咚咕咚到了本木溪,把他和一些被俘的八路路軍和在中條山被俘的國民黨官兵,趕進

茨溝濤煤礦礦井。太平洋戰爭爆發后,日本人把有“危險傾向”的1000多人,編為“特殊工人”(日本人稱為,“直

轄夫”)。每頓兩個橡子面窩頭,每天勞動12小時以上,上井就關進有兩層電網的棚子里。大小便要報告,有人看著

。睡覺時,麻袋片衣服都給抱走。一年365天,能動彈就得下井。傷了,病了不能干了,拖去萬人坑喂狗。如今,本溪

老人還常念叨:甚麼叫十八層地獄?那“特殊工人”就是十八層地獄中人呀!那小鬼子才叫歹毒呢!
  日本要投降的跡象,先是監工不打人了,伙食也好了些,還給發衣服鞋子。接著,一些民憤大的日本人,一些比

日本人更可惡的“二鬼子”,都不見了。留下來的直討好中國人:日本的快快的不行了,將來你們掌柜的干活,我們

苦力的干活。大家以為鬼子又耍甚麼花樣。形勢明朗后,都担心鬼子撤退前搞大屠殺,自動組織起來,準備和鬼子拚

命。
  領頭的,是個國民黨少校賀覺民,新四軍一個副團長邢方銀,膠東解放區一個區長陶守崇。8月14日夜,大雨瓢潑

,“特殊工人”沖出茨溝,去市里搶了一個軍火庫。第二天,暴動工人編成一個大隊,賀覺民任大隊長,邢方銀任副

大隊長,陶守崇任政治部主任。
  當他們戴著涂有特殊紅色標記的礦燈,同為十八層地獄中人時,從磨洋工到暴動起義,大家抱成團,同仇敵愾和

鬼子斗。當地獄不復存在時,這一切也就不復存在了。
  收音機收到的都是國民黨廣播。今天講熊式輝快來了,明天講馬占山到了,讓保護工廠、礦山,等待國軍接收。

國民黨的人越聽越高興,有的激動得邊哭邊喊:咱們的軍隊來了!他們本來沒把共產黨放在眼里,人又多,摩拳擦掌

想動手。沒幾天,本溪紛紛傳說中國軍隊開進了沈陽,他們更加有恃無恐了。一天夜里,突然襲擊,把主要是共產黨

領導的5中隊的槍繳了。
  形勢一觸即發。呂效榮所在的清一色是共產黨的3中隊,荷槍實彈,隨時準備應付不測。這時,派去沈陽的偵察員

回來了,說到沈陽的是冀東束八路軍。共產黨歡呼雀躍,士氣大振。國民黨的人一下子全蔫了。
  曾克林派人來改編,把繳5中隊槍的特務中隊中隊長槍斃了。罪名是“破壞國共合作”。
  呂效榮老人說,暴動成功后,雙方都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若不是咱們的人先到了,我們

這些人不死無葬身之地,也得垮了,散了,哪還有后來3縱隊8師那個23團呀?
  9月16日,中央在《我東北現況通報》“中,這樣寫道:
  (一)曾克林部隊現已發展二萬余人全為新式裝備,從山海關到沈陽各城均有曾部。曾率四個連到沈陽一星期,

即發展成四千人,并收編保安隊萬余人。
  (二)原在東北做苦工我八路軍之俘虜約一、二萬人,已組織八路游擊隊,若干股并進入長春。
  (三)國民黨員從監獄釋出后,甚為活躍,到處成立國民黨部。
  (四)在沈陽及各地堆積之各種輕重武器及資材甚多,無人看管隨便可以看到,曾克林已看守沈陽谷重要工廠及

倉庠,據說有槍數十萬支大炮數千門幾彈藥布匹糧食無數。武器資材落于民間者甚多。
  (五)擴乒極容易,每一號召有數百人,并有大批偽組織武裝均待改編。⑤……
  12月初,東北局給中央的一封電報,談到進入東北后兵員、裝備迅速擴大、發展時,挺有趣地使用了一個很準確

,但通常都帶有貶意的名詞:“暴發戶”。
  冀熱遼軍區出關時三個分區:1萬3千余人,兩個月左右就發展到10萬余人。這種發展很難說是正常的和可靠的。

這已為歷史證明了。
  但是,無論后來發生了甚麼,也無論人們對此說了些甚麼,“八·一五”后的出關第一軍,冀東部隊,特別是16

軍分區部隊,功績卻是不朽的。
  那是戰略上的成功與不朽。
    “原東北軍……”
  就在延安電臺廣播朱德第二號命令(8月12日,《解放日報)頭版頭條全文刊載朱德的七號命令,并發表消息:《

接獲總部命令后,我百萬雄師紛紛出動,賀龍將軍所部分路進擊太原,呂正操等軍星夜向東北進發》的同時,精明的

共產黨人又發了個內部指示。
  晉綏分局晉察冀分局山東分局:
  本日延安廣播總部命令第二號系為對外宣傳,搶先取得國內外公開地位而發,除李運昌部隊外,并非要呂、張、

萬等部馬上開住東北四省,而應依中央灰夜指示,動員全軍執行當前任務勿懈。唯山東萬毅部,應準備侍命出發。
  中央
  8.11
  以萬毅為司令員的“東北挺進縱隊”,是9月24日由山東黃縣樂家口碼頭分批登船,月底陸續到達東北的。
  42年后筆者采訪時,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的萬毅老人,剛渡過80壽辰。約定8點到,擠車換車晚幾分鐘。聽到門

響和腳步聲,已在客廳等候的老人,從椅子上立起,頭微微仰著,向前伸出雙手。臨走也是如此。
  3年前患青光眼雙目失明的老人,1。70米以上身材,穿一件黃色將軍呢大衣,白發禿頂,清雇瞿鑠,硬硬朗朗。

老人鄉音不改,講話極有條理,張口臉上就露出笑意。笑得慈祥,笑得溫暖,笑得真誠。
  他是大連金縣人。用他自己的話講,“生下來就當了亡國奴”。那時大連叫“關東州”,是日本的附屬地,學校

上算術課都用日語。15歲到奉天(沈陽),見到“張大帥”的奉軍。“中國也有兵?”后來就不覺奇了,他也當了“

中國兵”。
  1938年春,東北軍57軍627團團長萬毅,率軍在連云港抗擊日軍登陸,血染征衣,殲敵百余。同年秋,627團團長

萬毅,率部在合肥佯攻守敵,燒了日軍機場,毀敵機9架。1939年初,667團團長萬毅,率部破襲津浦路,生俘日軍少

將原山方雄,同年秋,333旅旅長萬毅,率部襲擊魯東南大店,親臨山頭指揮,殲滅日軍兩個中隊。一些日偽軍據點中

流傳一句話“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毅)。”
  可在生養他的黑土地上,驍勇善戰的熱血男兒,卻無用武之地。
  “九·一八”事變時,他是105師衛隊營長。事變前一天,上級命令部隊從市內開到郊區,說是演習,“打野外”

。當晚在新民上火車快進關了,才聽說日軍炮轟北大營。官兵扼腕頓足,痛哭流涕,要求打回沈陽去。長官不同意。

大家說,那就在長城上決一死戰。長官說立即進關,這是蔣委員長的命令。
  老人說:那14年,我最聽不得的一支歌,就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國土淪喪,百姓背并離鄉,軍人拿著槍是干甚麼的?那時候,我們這些扛著槍的流浪漢,真想把鄉音改了。丟人

哪!卻硬是不改!不是不是男子漢硬充男子漢,是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恥辱,不要忘了根和家,要打回老家去,

最聽不得的歌,唱得最多最響——用心唱,用血唱,用生命去唱!
  接到中央要我部“準備待命出發”命令后,那種心情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從那時起到東北解放,我們這些人一

個共同的感覺,就是同樣做為共產黨員和軍人,無論能力大小,我們應該出更多的力,流更多的血。因為我們是黑土

地養大的。
  9月2日,“東北挺進縱隊”分別從膠縣、諸城。博山等地出發,20多天后到達樂家口。
  “東北挺進縱隊有兩個支隊。1支隊即萬毅任支隊長的濱海支隊。2支隊是臨出發前,由魯中、濱海、膠東三個軍

區各抽一個營組建的。全縱隊3千5百人,東北人不到30人,全是營以上干部。另一支挺進東北的”原東北軍“由呂正

操率領的一個小團6百人中,東北人不到10人。9月24日上午挺進縱隊首批部隊一個連,由萬毅率領,乘只汽艇,一路

搜索前進,第二天上午到達興城釣魚臺。上岸后,尖兵班與駐守當地的冀東部隊發生誤會,不打不相識地打了幾槍。
  “接收武器”
  自有“闖關東”一說后,豪爽、強悍、富于開拓精神的山東人,就是世代川流不息的闖關東大軍中人數最多的一

個方面軍。這不僅因為山東人多地少,土地占有極不合理,還因為山東與東北毗鄰。特別是海路,逢上順風,一晝夜

就到了。筆者家鄉一些老人,至今仍固執地稱山東人為“海南人”——從大海南邊來的人。
  “八·一五”后闖關東的共產黨軍隊,一半多來自山東。
  “打敗日本好回家”
  戰斗英雄、某軍原副軍長瞿文清家樓后,有塊半個籃球場大小的菜地。蔥,蒜,茄子,辣椒,蕓豆,大頭菜,西

紅柿,7月遼西大地上生長的一切蔬菜,這里幾乎都能見到,綠油油長勢喜人。敲門進去,老人正在地里拔草,那模樣

神態,就像母親撫侍嬰兒。
  他父親是煤礦工人,他自己也從未在地垅溝里刨過食。土改時,工作隊和農會卻給他家畫為雇農。其實這也不無

道理,上海。沈陽那隱蔽戰略、戰役、戰斗企圖,對行軍路線、目的嚴格保密,這是一般軍事常識。
  這里還有一個更廣闊的政治背景。
  9月2日,中央在給各中央局的電報中說:“因各地動員干部和部隊去東北,規模很大,傳播很廣,容易暴露企圖

,刺激國民黨美英與我不利,望各地告訴所有前進部隊和干部不要聲張,少說多做,住意隱蔽,切實完成任務。”
  還有一個也許是更重要的原因。
  出關時是班長,進關時是指導員的瞿文清老人說:戰爭年代,管理教育的一個重要內容,也可以說政治工作的核

心,就是鞏固部隊。戰爭是需要士兵進行的,沒有兵怎麼打仗?拿破侖若沒有士兵,還不如阿爾卑斯山的一塊石頭。
  那時當干部,特別是當連長、指導員的,平時最操心,最頭痛,壓力最大的,就是怕出逃兵。防止逃亡,要發動

群眾,主要是幫助教育重點人。黨員,正副班長,戰斗小組長,一般都有個“鞏固對象”。站崗,值勤,出公差,都

在一起,睡覺也挨著,醒了摸一把。“鞏固對象”要上廁所,“我也來尿了”,馬上跟去。有的就說:你別跟著了,

我不能跑。誰不高興了,誰發牢騷了,誰想家了,都是“思想苗頭”,要隨時掌握。發現異常,立即報告。一仗下來

,特別是打了敗仗,更要瞪大眼睛。
  “八·一五”后逃亡比較多的時期,一是闖關東,二是四平保衛戰后,三是東北解放后進關。逃亡原因,一是苦

,二是死,三是離不開家。那年頭不打仗的時候像節假日一樣少,隨時都可能流血犧牲。怕苦怕死就想家,家里再苦

沒有死的威脅。一些打仗很勇敢的人也開小差,就是舍不得離鄉離土。中國農民的傳統心理是看家守業。過去闖關東

是無路可走,逼上粱山。抗戰打了8年,好歹勝利了,活過來了,能過安穩日子了,誰還愛離開家?
  一般地說,行軍打仗路過誰家,誰就成了“鞏固對象”。
  同樣意思的話,大多數老人都談過。
  大都是宿營后趁機跑掉的。每到一地,除正常崗哨外,還在村外放幾處暗哨。有的怕自己睡得死醒不來,用根繩

悄悄把自己和“鞏固對象”拴在一起,一動就拉醒了。逼急眼了,有的甚至用鬼子對付勞工的辦法,晚上睡覺把褲子

都收到連部去。據說,有的還把手榴彈弦接得老長,像絆馬索一樣橫拉在路口上。一響就報警了。
  山東闖關東部隊,除去1938年秋由晉西進入魯南的115師343旅,和以后陸續調派的少數干部,士兵和、以下干部

基木都是本地人。每次動員參軍,都有這樣的話:不離鄉不離土的,想家了就回來看看嘛。“子弟兵”三個字的貼切

和生動性,是一點也不含糊的。
  過去,日本人常到山東招勞工,連抓帶騙,當場給40塊大洋,我們就針鋒相對宣傳日本人如何壓榨勞工,“下關

東就是跳火坑”,去的人都死了。又講關東多苦,多麼冷,冰天雪地凍掉鼻子耳朵。
  現在要離鄉離土闖關東了,就宣傳關東多麼好,地大物博,小日本苦心經營14年,工業發達,大城市多,鐵路多

,樓房多,“樓上摟下,電燈電話”。
  據說,新四軍3師闖關東路過臨沂時,軍長陳毅接見3師、以上干部,講了這樣一段話:我離開延安時,毛主席讓

我告訴你們,你們要到一個好地方去。那個地方是個花花世界,有電燈,有樓房,出金子,出銀子,那是個甚麼地方

呢,毛主席沒告訴我,我也沒法告訴你們(哈哈大笑)……
  對于闖關東路上可能發生的逃亡,山東軍區和東北局是有比較充份考慮的。
  9月25日,還在闖關東路上的林彪,和簫勁光一道發出一封電報。
  羅黎蕭⑥并軍委請轉新四軍:
  在中央新戰略方針下,十余萬大軍進行北大(原文如此。似應為“進軍北上”——筆者),希轉移時,防止逃亡

,應視為一個重大問題,提議各部須為此召集會議,要真實研究動員的內容,與方式,及各種具體的保證方法,并互

相通報,交換經驗。動員方式不可僅限于首長講話,而要開班、排小會,使戰士人員講話,通過自覺與互相動員,內

容可勿在報上發表,但內部可以說明北上目的,在加強裝備保衛抗戰果實,取得保衛家鄉的更好工具,及為了發動與

解放北面群眾,此種說法是否有礙秘密,請中央指示。
  林蕭
  二十五日
  林彪的意見不謂不正確。可這位正在走馬上任的東北人民自治軍總司令,據說18年前南昌起義失敗后,也曾開過

小差。只是由于不認識路,才不得不重新歸隊。
  另一位正在闖關東路上的將軍,據說已經跑回家了。家里人大吃一驚,說“白狗子”正在找你哪,快跑吧!
  瞿文清所在、在龍口住一天,第二天就乘船出發了。
  出發前清點人數,9班少個人。槍和背包都在,就是人沒了。
  副班長急出一頭汗。這個戰士正是他的“鞏固對象”。門口有雙崗,墻外有巡邏哨,都說沒人出去。半小時前吃

飯還在,有人說是給房東還飯盆去了。房東說沒有,大家不信,還進屋看了一圈。連隊眼看要出發了,在牛欄里找到

了。墻角立卷席子,副班長用手隨便撥拉一下,他在里面叫起來。副班長要揍他,瞿文清連忙拉開了。他一個勁地哭

:我要回家,我想家,想娘……
  不行軍打仗,逃兵要關3天禁閉。然后開個“斗爭會”,批評幫助教育一下,自己再檢討反省表個決心,全班同志

再開個歡迎會。這回沒功夫,全免了。
  戰爭年代有“四個槍斃”:打黑槍槍斃;強奸婦女槍斃,就地公審就地槍斃;投敵槍斃;帶槍開小差槍斃——帶

槍開小差一般都是投敵。
  某軍原副軍長鄭紹華,闖關東時是新四軍3師獨立旅1團警衛連戰士。
  老人說,從蘇北出發那天,全團集合,槍斃3個逃兵。離休前任大連陸軍學校(現大連陸軍學院)訓練部長的袁步

青,母親給他4塊大洋,留作開小差路費。槍斃逃兵后,母親說:兒呀,咱可不能跑了呀!1978年兩人在一個師工作,

鄭紹華見到袁步青母親,半開玩笑地說:“大娘呀,老蘇那時若跑了,還能當副師長嗎?”
  老人說,在東北3年,他槍斃了3個逃兵。
  黑龍江省軍區綏化軍分區原司令員趙斌,闖關東時是1師3團2營副營長。
  老人說:在諸城還未動身,一些人就跑了。師里挑了10多個可靠的干部,由個外號叫“哇啦哇啦”的敵工干事領

著,去動員那些人歸隊。我們走家挨戶動員,說困難時候都過來了,現在勝利了,怎麼反倒不革命了呢?有人還講到

東北都能提升,當官,當大官。轉了一個多星期,動員回來30多,有的還是營連干部,指導員,教導員。主要是動員

干部,戰士不怎麼管。沒功夫管那麼多。死頑固的大都是是有老婆的。回到諸城,部隊已經出發了。軍區讓我們從海

上走。白天行軍,晚上還得看著這些人。哪里看得住呀,到龍口就剩兩個了。
  某軍政治部原副主任李湖,闖關東時是魯中警3旅管理科指導員。
  老人說:從敖陽出發不久,夜里突然響槍。我們跑出去,看見哨兵倒在地上,腳傷了。說是特務打的。月亮白晃

晃,大地光溜溜,哪有個人影?到龍口又聽說8團2營長朱延國被壞人打傷了,是我在5連當指導員時的司務長干的,把

他抓了起來,過海到東北才弄明白,都是自傷,為了能留在山東。
  黑龍江省軍區原副政委趙熙敏,闖關東時是冀中71團6連指導員。
  老人說:71團是“八·一五”后由地方部隊升級(由地方部隊變為主力部隊,稱為“升級”)的,剛升級就拉走

了。臨走那天早晨,全團集合,團長講話:我們是主力,是正規軍了,不要這些破槍了,要到冀東去接收新式武器,

接收完了就回來。開頭挺好,到冀東看到墻上“歡迎冀中部隊挺進東北”大標語,就有點炸營了。團里要求黨小組長

和排長站崗,、長、指導員帶班。有的站崗和帶班的都跑了。有人就說:瞧,不讓我們站崗,他們跑了。從安國出發

時,一個老團一個新兵團4千多人,到古北口不足2千了。有的一個村子參軍幾十人,說跑都跑,村干部領著跑。過北

寧路時,一個有名的戰斗英雄,連長馬義都跑了。出關那可真是一關哪!
  某軍政委李兆書,闖關東時是新四軍3師10旅警衛營3連指導員。
  老人說:一路上,抓到不少先頭部隊開小差的。有的不用抓,看見你自己就過來了。叫跑也不跑了。你想想,上

千里路,人生地不熟,又沒有錢,怎麼走?軍裝能脫了,口音怎麼改?國民黨抓,地主老財打,漢奸特務也收拾你。

即便到家了,地方政府還動員你參軍。不過也真有“堅決性的”。我們連有個姓史的,在遼西跑的,進關就叫國民黨

抓去了。“國軍”沒當上半月,又跑了。那是鐵心不當兵了。
  9月7日,萬毅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
  部隊采取逐次動員,但逃亡仍嚴重,僅昨夜即逃副排長以下八十余。
  11月15日,黃克誠在給“軍委林彭”⑦的電報*中說:
  三師由蘇北出發共三萬二千五百人(因新乒二千五百人未等到)除后勤機關及一地方團掩護尚在途中未禾到沿速

逃亡掉隊陳病號約三千人外,到達冀東者共約二萬八千人。
  12月4日,林彪在轉致“中央軍委的7師楊國夫師長的電報”*中說:
  戰士帶槍逃跑者甚多(僅昨夜連胞二十八人帶槍九支)。
  所有闖關東部隊中,唯曾克林的16軍分區未聽說有逃亡現象。
  從出關到進關,黑土地3年內戰中,逃亡始終是造成部隊減員的一個重要原因。
  1948年9月7日,“林羅劉譚”⑧在給“毛主席”的電報“中說:
  據不完全統計,野戰軍四、五、六三個月內逃亡八千余人。
  11月11日,“林羅譚”在給“東北局并報中央軍委”的電報*中說:
  東北解放后,部隊中議論紛紛,不少東北戰士甚至某些干部怕入關作戰,怕走路大遠,怕離開家鄉,土地分配后

感到個人還沒享受過安樂生活,以至最近開始增加逃亡。五縱向義縣移動中逃亡三百多。四、十一兩縱向冀東前進,

十一縱一至七日逃亡六百余;四縱十一師一至六日逃亡近二百人。北兒滿各獨立團開到前線殲敵,亦發生同樣情形,

這在我們將來新的行動中,會較為更加突出。
  逃亡的幾乎全為土生土長的關東人。
  李兆書老人說:14團9連指導員鬧個笑話。他讓文書把全連東北人抄個花名冊,列為“鞏固對象”。他不識字,讓

1排長看看有沒有漏掉的。l排長一看就火了:我他媽的也成“鞏固對象”了!很多解放戰士是關里人,這時都成了鞏

固別人的骨干。有的說:排長呀,你家鄉解放了,我們家還沒呢,你可不能扔下我們不管哪!
  趙熙敏老人說:進關就倒過來,東北人成了骨干,關里人成了“鞏固對象”。快到誰家了,就瞪著眼睛瞅著。那

也看不住。打下天津走不遠,65團1營教導員尹志勤就跑了。他家在天津附近。到湖南后,一天行軍看見隊列中一個人

背口大鍋,這不是老尹嗎?他挺不好意思,說給抓回來了。后來聽說又跑了。
  38年后,筆者在家鄉采訪一位人稱“破爛王”的企業家時,他說:東北剛解放,百廢侍興,今天鐵路,明天礦山

,街頭到處是招工廣告。招工人員這村跑那村,那嘴皮子磨的呀。若是今天,還不把腦瓜子擠扁了?那時沒有“城市

戶口”,“農轉非”,那人的心思和現在不一樣,戀鄉戀土舍不得家,愛過“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日

子。
  抗戰后期,山東和冀東部隊流行一支歌,叫《打敗日本好回家》⑧。
  沈陽軍區原副政委,抗戰勝利前的魯中軍區警2旅政委李伯秋老人說:1945年初,一天晚上,幾個人在一起嘮勝利

后干甚麼。5團政治處副主任宋登華(離休前為軍委測繪局政委),說要回家和叔叔種地,他家有30畝地,他叔叔可會

種地了。我說,蔣介石能讓你回家種地?抗戰前打,抗戰中打,他有那麼多軍隊,又有美國撐腰,怕是打完老蔣還得

打美國。他說,你這話大影響信心了,可不能亂講呀。
  老人說,《打敗日本好回家》這首歌,在警2旅唱了1年多。
  “八·一五”后,就內部打招呼,不讓唱了。
  在某軍榮譽室,筆者抄下一支《山東縱隊⑨紀念歌》。
  日寇侵入了山東,
  投降派便掛上了免戰牌,
  投降派逃跑了我們便從地下站起來!
  徂徠山舉義旗,
  誓死守土我們不離開。
  土生土長在農村在民間,
  雖然是赤手空拳,
  但是有三千八百萬人民和我們血肉相連;
  雖然是苦中生,
  但是有中國共產黨領導著我們邁步向前;
  雖然是年輕的黨軍,
  但進行了無數的血戰!
  我們用土炮打下過飛機,擊沉過兵艦,
  在雷神廟魏家堡楊家橫劉家井五井孫祖大柏山青駝寺⑩,曾用我們的熱血寫下了輝煌的戰史。
  看吧,看吧,敵人在我們面前發抖,
  只要我們戰斗,戰斗,
  無數的戰斗寫下輝煌的戰史;
  看吧,看吧,敵人在我們面前發抖,
  戰斗,戰斗,只有不斷的戰斗,
  勝利就在我們前頭!
  瞿文清老人給我唱過這支歌,好幾位老人都給我唱過。老人唱得激情滔滔,我聽得熱血沸沸。
  這支歌后來也不唱了。
  有人說到東北后,敵人變了,地區變了,番號變了,也就自動地不唱了。有人說曾有人批評過這支歌,說它有山

頭主義,地方傾向,大家應該都唱《八路軍軍歌》。有人說其中“誓死守土我們不離開”這句,和挺進東北擰著勁兒

,所以就不唱了。
  “敗了日本狗強盜”,還要“消滅了蔣匪軍”,才能回家。
  就在中國共產黨闖關東部隊逃亡現象屢屢發生時,在菲律賓首都馬尼拉,1萬2千名美國士兵正在舉行示威=屏蔽廣

告=。浩浩蕩蕩的行進隊伍中的標語上寫著:“讓我們回家去!…”
  這些士兵在鐵與血與火中生活得太久了,肺腑中充滿了硝咽和尸臭,耳朵里灌滿了撕心裂膽的噪音和鬼哭狠嚎的

慘叫。戰爭結束了,大地寧靜了,空氣清新了,但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能喚起戰爭的記憶,刺激著他們的

神經。他們渴望回到能喚起兒時的天真的地方,渴望曾經討厭過的母親的嘮叨,渴望妻子的熱吻,渴望兒女的嬌憨,

渴望林蔭下的絮語。在鐵血飛迸中,他們或許忽略了這些。可現在,他們急不可耐了!
  抗議浪潮迅速蔓延到本土外的所有美軍基地。11月和12月,巴黎和法蘭克福的美軍士兵走上街頭,抗議政府往國

內遣返軍隊的速度大慢,要求立即復員。憤怒的士兵給國會議員寫信,議員們則向五角大樓施加壓力。于是,五角大

摟動員了一切力量(包括當時全世界最豪華的“女王伊麗沙白號”和“女王瑪利號”客輪)把這些士兵遣返回國,其

速度比戰時緊急情況下向歐洲運兵速度還快。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厭戰情緒,是全球性的。
  在一場殘酷的廝殺過后,這一切都是正常的。
  沒有比在血與火中沖殺過的軍人,更懂得安寧和平的寶貴了,更渴望安寧和平的生活了。
  只是各有各的追求方式。
  女人、孩子與重武器
  開頭,除了16軍分區和“東北挺進隊”,各路闖關東部隊都帶著妻子兒女。
  也沒多少女人和孩子。
  那時沒“計劃生育”一說,也沒有婚姻法,結婚的條件叫“278團”一27歲,8年黨齡,職務正團。這已夠“計劃

”的了,有些已超出“計劃”仍未結婚。有的是戎馬倥惚,沒有機遇,有的是執意不肯結婚。
  江擁輝團長的妻子劉淑,當時是諸城縣虎部區婦救會主任。1師從諸城快登程了,江擁輝匆勿趕來找她,就匆匆跟

部隊走了。丈夫給她找匹馬。人騎在馬上,心吊在嗓子眼兒上,夜里總夢見自己懸在馬蹄子下。一些人逗她,說她這

位騎士瀟灑極了,足可以當個騎兵團長,如果有個娘子軍騎兵團的話。
  到魯北惠民縣,一道命令下來,軍委讓1師火速趕去山海關參戰,把住這扇關東大門,師黨委一個決定,把女人、

孩子和重武器像包袱一樣卸在惠民,部隊輕裝急行軍走了。
  她們被告知:部隊要打仗了,打完仗就夾接你們。
  這是常事。打她們和軍人結合那天起,就把自己交給這種生活了。她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她們就在惠民習慣

地等著打仗去了的丈夫。直等到春節,才知道丈夫是闖了關東。
  ——這些狠心的,就這麼悄沒聲地就把咱甩了,連咳嗽都沒咳嗽一聲!……
  罵是親,恨是愛。關東那是甚麼地方呀!鼻子凍掉沒甚麼,怕的是那麼老遠還能回來嗎?老年人一輩又一輩講述

“闖關東”的故事,就像講述一個發生在月球上的神話。今天丈夫拿著槍桿子一下子就闖去了,古老的神話一下子變

成現實,又仿佛依然是那麼古老而又遙遠。
  闖關東,找丈夫去!
  渤海地委在惠民。地委領導說,大部隊都走了,小部隊護送不了。她們說不用護送,我們自己走。地委說,自古

哪有一幫女人闖關東的呀?她們說,你們點下頭就有了。又說都嫌女人累贅,那還找女人,和女人結婚干甚麼?七嘴

八舌,大聲動氣。說著說著,就把眼淚這個武器搬出來了。甚麼武器也不行。大年初一,大家瞅著餃子誰也不吃。3團

團長妻子,頭不梳,臉不洗,一杯又一杯,喝得滿屋子酒氣。
  3月底,1師和7師家屬,坐只小汽艇闖關東,20多個女人、孩子和保姆,擠在三人多長,一人多寬的船艙里,大人

吐,孩子哭,那個聲和味兒呀。3團政委妻子張華,坐車時顛著早產了。母親一滴奶沒有,孩子一個勁兒哭,哭著哭著

沒聲了。開頭以為是睡著了,不知誰說不對勁兒,都掙扎著爬過來。沒有奶,沒有藥,大海茫茫,怎麼辦?誰也不吐

了,就那麼圍看,有的擦眼抹淚,有的傻楞著,眼睜睜看著孩子咽氣了。
  在莊河縣一個叫耷拉腰子的小村上岸。一輛大道奇拉上她們,繞道安東去吉林。過通化一道嶺時,車翻了,兩個

師的家屬全甩進路邊沒膝深的雪窩子里。爬起來,你望我,我瞅你,大眼瞪小眼。長這麼大第一次坐汽船,又第一次

坐汽車,都不知道這“洋玩藝兒”是怎麼了。直到現在,老人們見面,還哈哈笑著述說彼此當時那副傻樣兒。
  從延安、晉綏、晉魯豫、華中、華東、中原等地闖關東的部隊和黨政軍干部,家屬大都是隨隊一起走的,戰斗部

隊中“278團”少,女人一般都有馬騎。干部團就不行了,“278團”都在一半左右,女同志,大都是徒步走到東北的


  可以想像——
  在那秋日的黃土高原上,在那收割后裸露的中原大地上,在冀北邊緣那荒無人煙的沙丘間,行進著一支支由一個

個一對夫妻一個孩的家庭組成的隊伍。孩子盛放在一只籃里,籃子馱放在馬背的一側,另一側的籃子里放著衣物甚麼

的。不諳事的孩子,或者隨著馬蹄的節律酣睡著,或者睜著不諳事的眼睛望著藍天,涉水,爬山,越沙丘。丈夫牽著

韁繩,在前邊走著,妻子在盛放孩子的籃子旁邊跟著,或是抓著馬尾巳蹣跚著。塵土飛揚中,你可以想像那一雙雙露

出腳趾的布鞋,想像那一雙雙血泡疊著血泡的腳掌。可以想像那一雙雙腳可能是從小就爬慣了山嶺的,可能是從校門

走向延安又走到這里的,可能是曾經要被改造成三寸金蓮后來又解放了的。也可以想像被秋雨淋透了衣服和泡腫了的

雙腳,以及你可能想像得到并實實在在存在著的種種艱難困苦中,做為來到這個世界本來就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痛苦與

不幸的女人,可能經受的種種痛苦與不幸……
  有人主張不帶女人闖關東,這種人中有種人,想的不是輕裝快步,去東北搶奪先機之利。也不是等條件好了,有

根據地了,再把妻子兒女接來,而是想乘機把土氣、“落后”的老婆甩掉,到那個“花花世界”中去換個花花的、洋

氣的。
  在海上
  自古以來,山東黃縣龍口和蓬萊縣樂家口,就是海路闖關東的集結地和出發地。
  山東闖關東部隊,大都是從海上走的。
  中央對這項工作抓得很緊。
  11月3日,毛澤東親自起草一份電報。
  膠東區黨委:
  近日部隊渡海情況如何,千萬要多要快,不得片刻遲誤,將此當作第一位工作,派大批干部準備渡汲海,其他工

作均屬次等。
  中央
           11.3
  從8月中旬到12月初,龍口和樂家口碼頭處于一種史無前例的亢奮中。一支支隊伍開來,附近村鎮都擠滿了。岸上

擠,灣里更擠。沿海能征集到的船只全來了,擠擠匝匝開了鍋似的。一眼望去,一只只船劃過去,好像就能一直走到

東北。
  大都是漁船,還有些貨船。鉆進船艙,就像鉆進了魚罐頭。從煤艙出來,都成了“煤黑子”。大船能擠一個連,

小的就兩個班。
  乘船教育:一、不準吸煙和打手電,防止被敵人兵艦發現;二、隨時準備戰斗,碰上國民黨或美國軍艦,用手榴

彈近戰肉搏,拚死不當俘虜;三、注意安全,沒命令不準出艙,大小便要報告;四、出事故不要慌,船壞了,觸礁了

,要聽從統一指揮;五、不準說不吉利話,對于船老大可能搞的迷信活動,不要干涉;六、防止暈船,不要亂走動。
  瞿文清坐的那只船,不存在走動問題。
  是只瓜瓢樣的小漁舟。20多人面對面倚在船幫上,就差人疊人了。登船前發的兩只瓦罐,放在中間疊在一起的腿

上。開頭挺正規往那里吐,后來扭過臉往海里吐,再后來就像報復似的,你朝我身上吐,我朝你臉上吐。到大連皮口

山岸時,一個個就像從泔水缸里撈出來的。
  好在沒有別的甚麼事。
  李湖坐的是只帆船。開頭挺順利,下午起風了,浪頭掀起老高,桅桿嚓斷了。船老大跪下就磕頭,直叫“龍王爺

開恩”。李湖說:我打這麼多年仗,子彈從來貼著頭皮飛,福氣最大,翻不了。聽到個“翻”字,船老大又叫“龍王

爺”,又叫“天老爺”,爹呀媽呀叫起來,邊叫邊哭。船在海上漂了4天5夜。剛上船時醫院幾個女兵要解溲就喊:你

們坑阢開,我們有事兒。這陣子一“有事兒”就叫喚:快來呀,不行了!幾個不暈船的,就把她們架到船后去。
  比較曲折宕蕩,有點“歷險記”味道的,是后來最先搞起訴苦運動,被3縱黨委授子“教育功臣”稱號的趙緒珍坐

的那只船。
  這是只繳獲的大帆船,3師2團特務、150多人坐著還不算太擠。指導員趙緒珍不愧為“教育功臣”,政治工作有聲

有色。從宿營地到碼頭路上,以及開船后的個把小時,歌聲不斷。
  春天到了萬物都發青,
  咱們莊戶人呀家家忙春耕,
  多生產多打糧支援子弟兵。
  八路軍打仗為咱老百姓,
  部隊向西行攻打蒙陰城,
  機槍掃大炮轟消減鬼子兵。
  唱完《打蒙陰城歌》,又唱(18集團軍好》。
  18集團那可真正好,
  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樣樣都做到。
  吃的是煎餅,鋪的是干草,
  穿的衣服更是談不到冷熱這一套,
  同志們辛苦了!
  槍是土上壓五,少數是洋造迨,
  把漢奸好鬼子消減了。
  建設新中國咱們一定能辨到,
  先苦后甜慢慢熱,
  同志們,到時候就好了!
  趙緒珍說:別唱了,保持安靜,防止暈船。
  大家說:小鬼子都不怕,還怕暈船?
  瞿文清發的是只瓦罐,他們發的是只瓦盆,一班一只。幾支歌沒完,就陸續賽歌似的吐上了。盆吐滿了往海里倒

,沒倒上兩回就連盆倒了。出發前發的新氈帽,一人一頂,上面綴著青天白日,挺整齊的,有些人還舍不得戴。不知

誰帶的頭,朝氈帽里吐,大家學起來,不少順水漂了。順水漂了可能有好處。保不準到東北不會照張像,保不準21年

后不會被發現,小紅衛兵會指著那青天白日說:你是國民黨!
  剛從龍口出發時,千帆競渡,大海都顯小了。逐漸地就稀落了,傍黑時連只船影兒也沒了。風浪大起來,到內長

山的大長山島附近,風向也變了。船老大一口一個“老總”,說甚麼也不敢走了。沒辦法,又折回龍口。
  沒了模樣,也沒了情緒,都要求上岸,不走了。
  ——我寧肯和小鬼子拚10年刺刀,也不遭這份罪了!
  ——在哪兒都革命,非得去東北呀、——非去不可就從陸上走。再遭這罪我就跳海了!
  “教育功臣”也沒了轍。黨支部研究一下,咬著牙,就讓那船在海上漂著。
  第二天下午,船老大說可以走了。到了砣磯島又走不了了。這回靠了岸。有大海包著,誰也跑不了。
  歇一天又走。風平浪靜挺順溜,沒想到船老大來事了。幾個人大呼小叫一陣子,變戲法似的從哪里端出幾盤菜和

一只雞,在船頭擺好點著香,有的念念有詞地磕頭作揖,有的拚命敲鑼打豉。為首的船老大抖抖地說:老總呀,龍王

爺“亮翅”了,要這條船哪!
  蒙蒙亮的天色中,前方幾百米處隱隱凸起個黑影。隨船的團司令部參謀孫靈連,操起機槍就是一梭子,黑影不見

了。孫參謀端槍立在船頭,命令開船。船老大臉都青了,哆哆嗦嗦駛出好遠也沒變過色來。
  傍晌,那黑影又出現過一次。這次看得真切,一間房子大小,圓乎乎的,呈藍黑色。又一梭子打過去,又沒了。
  船老大不害怕了,也不叫“老總”了:這八路真神,龍王爺也惹不起!
  最倒霉的是見到“老大哥”后。
  都知道到東北和“老大哥”會師,每個人好像都準備了一肚子話,到時候和“老大哥”嘮個痛快。哪知在老鐵山

水道碰下蘇聯軍艦,沒有翻譯,一肚子熱乎話倒不出來。拖進港口,沒吃沒喝,扣了3天——把他們當“海匪”了。
  也不怪“老大哥”不認親。
  上船不久就吐得沒了人樣,又在海上漂顛4天。暈船甚麼也不想吃,肚里吃食又吐光了,一個個瘦得像個鬼。“老

大哥”捂著鼻子上船看了看,依著的,歪著的,橫躺豎臥的。有的眼皮都不睜,有的眼皮翻了翻,甚麼表情也沒有—

—也認不出“老大哥”了。
  每只船靠岸后,都有些人像卸貨一樣從船上抬下來。
  山東渡海部隊陸續在遼南登陸后,先到的新槍新炮新服裝的冀東部隊,有些不知是不認識山東八路,還是覺得這

些人太給自己丟臉了,對“賣呆”(遼東遼南人稱“看熱鬧”為“賣呆”)的老百姓說:這都是八路從關里抓來的國

民黨俘虜。
  10余天后,趙緒珍帶連隊在遼陽趕上部隊,團里已經扎好花圈,要給他們開追悼會了。
  3個多月里,除渤海軍區翻了一只船,5軍分區副司令員石瀟江等30余人犧牲外,其余全部安全到達目的地。
  還有段插曲。
  3師2團特務連的帆船進入老鐵山水道前,迎面駛來一艘國民黨軍艦。大家鉆進船艙,只留幾個穿便衣的干部在上

面觀測情況。1挺馬克辛重機槍和4挺輕機槍,悄沒聲地架好了。船老大喊了句“去大連運梨的”就過去了。
  大多船只都有這種插曲。對付辦法,先是盡量躲避。漁船小,軍艦大,易先發現對方,也易躲避。躲避不了,只

留便衣人員在船上,由船老大與之對答。這一帶往來漁船、貨船很多,很容易混過去。
  更重要的原因,是國民黨缺乏警覺,沒想到共產黨會如此大闖關東。
  1946年后,往來山東和遼寧運送傷員、干部、家屬和各種資材的船只,不時有被國民黨軍艦擊沉和拖走的。
  “向交通要道進擊”
  陸路闖關東,要比海上艱難困苦得多。
  最苦的,是黃克誠的新四軍3師。
  9月下旬,3師所屬四個旅和三個團分為左右兩路縱隊,陸續從鹽阜、淮海地區出發,跨越江蘇、山東、河北、熱

河4省,歷時60多天,行程3千多里,到達錦州地區。
  過度痛苦使人沉默
  某軍原副軍長黃達宣,像瞿文清一樣,是從戰士、戰斗小組長。
  副班長、班長、副排長、排長,一個臺階沒落當到副軍長,然后離休。他們身上的傷疤,他們榮獲的軍功章,也

幾乎相等。而且,他們都是在黑土地上成為戰斗英雄的。
  比瞿文清大兩歲,高出一個頭的離休將軍,白發,濃眉,目光平易,溫和中透著果斷與威嚴。一口地道蘇北口音

,思路明晰。敏捷,談敘像瞿文清一樣簡潔、明了,沒有一個在官場聽慣了,似乎能夠顯示身份、尊嚴和氣派的“嗯

”、“啊”之類。
  他是江蘇泗陽縣劉集鄉人。17歲那年,父親患一種病,吃不下飯。他不知道那叫食道癌,莊稼人都不知道。臨死

前,父親讓把家產賣了還債,母親到姐姐家去,兒子自己去闖蕩活命。
  往哪兒闖蕩是不言而諭的。村東百十里處是鬼子中心據點,外邊是偽軍,再外邊三不管地區是土匪天下。劉集人

混不下去了,就去當土匪,這是老輩傳下的規矩。有股最大的土匪,頭子就是他們黃姓人,這是父親臨終遺言,做為

兒子,即使一輩子都和父親對著干,這句話是必須照辦的。
  母親哭天抹淚不同意:咱黃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人哪,可不能吃這碗飯呀!
  再一條路是投八路。老百姓叫新四軍也叫八路,對共產黨也叫八路,八路也叫共產黨。鬼子漢奸說八路是“紅胡

子”,“共產共妻”。一次聽說八路來了,人們哭爹叫娘這個跑呀。回來后,家里一樣東西沒少,院子還給掃了。老

年人說,八路好是好,怕是成不了氣候。他倒沒想成甚麼氣候,只是聽說八路紀律嚴。莊稼人最受不了這個“紀律”

。當土匪就隨便,吃得也好。
  人老了愛回憶。無論尊卑,走到這一步,都能回憶出貌似偶然的一個或幾個巧合來。
  決定黃達宣后來闖關東,今天又在關東安度晚年的人生的第一個巧合,是劉集鄉一個出了五服的當保長的堂哥的

一句話:當八路給你一斗小米,堂哥黃達芝早就勸過他。幫助料理完喪事又勸他,還是投八路吧,投八路給你家一斗

小米。小米的魅力加上母親的旨意,于是,他就扛上一支沒有準星的老套筒,成了全村的第一個“紅胡子”。半年后

,另一個投八路的劉集人告訴他,那斗小米真給了,還說黃達芝就是八路的人。
  瞿文清不知道喝他燒的水的那撥扛槍人是干甚麼的,只知道那撥人是被八路打垮的。按照“階級斗爭”觀點,那

幾天歷史是算不得清白的。而本文另一位主人公黃達宣,若不是一斗小米,竟險些當了土匪。
  筆老還聽過這樣的故事。哥倆揭不開鍋了,門口正過隊伍,弟弟說,跟他們走吧。哥哥說你先走,我去趟茅房就

攆你。結果,弟弟參加了紅軍,哥哥跟“白狗子”走了,從紅領中時代開始的一個相當長的人生階段中,筆者一直相

信這些老革命當初就是為了革命,解放天下受苦人,實現共產主義,堅定不移地走進革命隊伍的。
  更不知道還有那麼多逃兵。
  黃達宣扛著一挺捷克式闖關東時,是獨立旅1團1營1連1排1班1戰斗小組小組長。
  第一步動員到隴海線作戰。過了隴海線動員到臨沂地區作戰。到濟南西邊,說臨沂敵人由山東老大哥部隊打了,

我們到平津之間去作戰。從楊村過了平津岸鐵路插向玉田,快出關了才正式動員進軍東北。
  原沈陽軍區工程兵副政委胡可風,闖關東時是10旅29團宣傳干事。老人說,從蘇北出發時,動員口號是:舉行大

反攻,向交通要道進擊,向大城市進擊!進大城市還不高興?日本投降了,也該進大城市逛逛了。過平津鐵路前還算

穩定,快到王田時,一些“瞎參謀”就嘀啁咕上了:一個勁地走,這是去哪兒呀?是不是去東北?蘇聯“老大哥”在

那兒,都是共產黨,大概去得。可東北太大冷,咱南方人到那兒受得了嗎?
  正式動員和山東一樣,講東北多麼好,大豆有多大個,高粱米營養多麼豐富。出冷口一看,都是荒山禿嶺。再一

吃高粱米,有人就端著飯盆去問醫生:你說高梁米營養多麼豐富,你怎麼不吃呀?
  蘇北新四軍在遼西瞅看高梁米,愁眉苦臉不動筷。山東八路軍在遼東瞅著高梁米,“吧嗒吧嗒”掉眼淚兒。
  瞿文清那個連到遼陽后,沒米沒菜也沒炊具。司務長說咱們下館子去。大家樂壞了,一路上見不少城市高樓,雖

沒進去也開眼了。這回要下館子,看看這關東館子幾個盤子幾個碗。進屋規規矩矩坐下,每桌端上一大盆紅眼高粱米

飯。大家你瞅我,我瞅你,就是不想動筷。
  黃達宣幾乎是在平生第一次吃高梁米飯時,才明確自己是到了關東的。
  不是他不愛思想,實在是他大累了。
  最苦最累的,就是像他和瞿文清這樣的人。
  “是兵不是兵,背上四十斤。”他是機槍手,1挺捷克式,250發子彈,背包,糧袋,加一起有60斤。機搶本是3個

人輪流扛的,那兩人個小,大部份時間他都扛著。后來抽出個人幫病號背槍,那機槍就長在他肩上了。
  開頭每天60里左右,逢上雨天還能休息。過平津鐵路后就加快了,每天百里以上,下小雨也走。他不知道山海關

已經打上了。但他知道是有情況了,明白這個能憑空生出許多力量。有的人卻愈發不行了。他就把米袋、步槍甚麼的

,再往自己肩背上堆。
  關鍵是休息不好。
  行軍最重要的是不掉隊,不減員。干部神通再大,也關照不過來。靠誰?靠骨干,靠黃達宣和瞿文清這樣的活躍

在最基層的骨干。
  他有兩個“鞏固對象”,一個叫唐大榮,一個叫唐維民。唐大榮30多歲,全班年紀最大。他打仗好,挺勇敢,就

是“家庭觀念重”,愛發個牢騷,那牢騷大部與老婆孩子有關。唐維民16歲,文弱得像個書生,一天說不上幾句語。

他堂公在蘇北出發前跑了,連里去找沒找到,把他拉來頂替。連里再三叮矚,要他“承包”這兩個人。后來,唐大榮

當了排長,打天津時負傷;唐維民當了副連長,在朝鮮二次戰役時負傷。負傷后再未見過,至今也不知在哪里。
  每到宿營地,他就對二唐說:你們累了,歇著吧。這話翻譯過來,就是“別跑了,有人盯著哩”。說完就去找柴

禾燒水,燒好再給端過來。洗腳是行車中第一件大事,比吃飯都重要。洗完了,誰腳打泡了,再幫著挑泡,穿上馬尾

巴。有時這一切做完了,自己腳未洗,飯未吃,倒那兒就打上鼾了。醒來后,冷丁一下,看看二唐,有時就想:要跑

這不是早跑了嗎?
  黃達宣和瞿文清都說自己從未動過開小差的念頭。開頭,瞿文清是覺得有碗飯吃,黃達宣是記著那斗小米。后來

,是覺得班長、排長、連長、指導員對咱好,咱得對得起人家,不能讓人家難心。
  二唐對他挺反感,覺得他是個“特務”。他也覺得這個角色很尷尬。逐漸地,都不這樣想了。一個大哥,一個小

弟,加一塊勁頭也不比他大多少,這些事情本來就該他干的。后來二唐一提起闖關東,就說感謝他。他說:我應該感

謝你們。
  從蘇北到關東,從長白山到海南島,誰應該感謝誰呢?
  原63野戰醫院院長吳振淮,當時是獨立旅醫政干事。
  醫政干事兩項工作。一是當醫生,看病。二是負責醫務人員的提升、調動。哪個醫生犧牲了,哪個看護班長可以

提起來,向組織科寫個報告,主要還是看病。
  闖關東路上,比較多的疾病是打擺子。
  闖關東前,獨立旅南下浣江,那里是瘧疾流行區。
  這是一種急性傳染病。不發作時是好人,發作起來忽冷忽熱。冷得發抖,幾條被子壓不住,熱時發燒可達39度、

40度。發作后大量出汗,頭痛,口渴,渾身無力。上午8點多鐘,下午3點多鍾,最愛發作。
  正是行軍的時候,照樣走。
  配有馬匹的干部,馬都讓給病號了。重病號騎馬,輕的把槍枝、彈藥、背包、糧袋放到馬上,人步行。再選些身

強力壯的戰士,排成一路縱隊,每人中間夾個打擺子的,用繩子捆在腰上聯成一串。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抓著繩子,

連拖帶拽地往前挪。那情景,就像電影上國民黨抓的一串串壯丁。
  不是親身經歷,誰會想像得出闖關東大軍中,竟會有這樣一支隊伍!
  一忽兒冷得哆哆嗦嗦,一忽兒燒得迷迷糊糊。腦子里好像全是空白,又好像被鉛樣的東西灌滿了。甚麼知覺都沒

有了,這個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卻知道向前挪動腳步,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棉絮上。
  后來,這個隊列的指揮官——醫政干事吳振淮也打起了擺子。
  老人說:講講別人還行,我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記不得了。
  老人說:若不是互相幫扶著,誰也走不過來。
  離休前是沈陽市農機局副局長的李少英老人,闖關東時和鄭紹華是同班戰士。“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說他是

假黨員。鄭紹華聽說了,寄去一份證實材料,10年內亂后,老戰友重逢。
  鄭紹華說:我若不用腦袋担保,你就叫人打死了。
  李少英說:闖關東我不替你扛槍,你早就壓死了。
  那時候,鄭紹華16歲,又瘦又小,還不到90斤。
  一些老人說,剛上路時,歌聲不斷。一路行軍一路歌是我軍傳統,后來可就唱不動了。怎麼鼓動也唱不起來了。
  大地是黃褐色的,軍裝是灰色的,一支支灰色的隊伍,在黃褐色的大地上默默地流動著,像一部無聲電影。一隊

隊大雁逆方向從頭上掠過,抖落一串串清脆的“嘎嘎”聲,濺不起一絲回音,適度痛苦使人喋喋不休,過度痛苦使人

沉默。
  食為天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闖關東大軍先行的是籌糧官。
  10旅29團先行的,是糧秣股長張文星和他的籌糧隊。
  從蘇北出發后,他率領25人的籌糧隊,每天提前大部隊兩天左右出發,沿預定行軍路線籌備糧草。闖關東如此,

大部隊行軍都如此,平型關戰斗后參軍,離休前為某軍后勤部長的張文星,戰爭年代就和糧草打交道了。1949年進軍

廣西在苗區籌糧,講不明白,差點兒叫個苗族女人一柴刀砍死。
  在江蘇、山東、河北籌糧很簡單。需要多少糧、菜、油、肉和飼料,到村公所找到管事的報個數就行了。都是老

區。事先打過招呼,沿途都有準備。
  從冷口出關后就不行了。
  一是“滿洲國”的地方,老百姓不了解共產黨。二是人煙稀少,日本人搞“集團部落”,很多地方是無人區。三

是窮,很多人穿不上褲子,大姑娘披著麻袋片偎在炕上,不敢動窩兒。
  所到之處,都找舊政權人員聯系。白天大都跑了,晚上好辦些。
  敲開門,點上油燈,告訴他們需要多少糧草。沒有糧草,就詢問有沒有地主,住在甚麼地方。這些人大部點頭哈

腰,滿臉堆笑,眼睛直掃籌糧隊腰里那鐵家伙。
  地主糧食也不白拿,或者給錢,或者開條子。錢是解放區票子,人家不認;條子就是一張紙,當場寫上20多個字

,蓋上章。告訴他,現在光復了,解放了,偽滿票子馬上要作廢,這種票子就要流通了。
  再講新政權很快就會建立,到時候把條子交給政府,就可以頂替公糧。
  這種條子幾乎散見于東北各地。除去遼沈戰役,每次作戰所用糧草,基本都是取之于作戰地區。開頭老百姓不認

條子,認為這不過是耍個花招的公開搶奪而已。共產黨那幾條破槍,還能打天下成立政府?后來可就重視起來了,其

珍貴不亞于今天人們放置存折。
  出冷口通過的是剛辟為解放區的拉鋸區。一些地方窮得別說地主富農,連中農也沒幾家。找到村長,使勁咽咽口

水,張口說出1千斤。村長說剛過去一撥,現在砸鍋賣鐵也拿不出這個數了。拿出前面28團留下的條子給張文星看,說

,若不信,我領你們挨家轉轉。張文星心里很不是滋味。都是莊稼院出來的,甚麼不明白?可明白又怎樣?部隊也不

能餓著牡子行軍呀。好歹湊3百斤,病號吃純糧,別的都吃從山上摟的榆樹葉子摻點玉米面的大鍋粥。
  臨走給錢時,村長哭了:對不起同志了,沒法子,大窮了。
  張文星也要哭了:才過去兩個團,后邊還有那麼多部隊呀!
  共產黨部隊還未過完,一些村子就陸續有人逃難了。國民黨部隊過去后,很多村子就空了。
  12月17日,黃克誠在給軍委的電報中說:
  三師出發到東北已一月,僅領到滿洲偽幣三百萬元,夠伙食十六天用,一切經費均停發,對人民強迫使用五百元

,一百元之大邊幣,迨戍物價飛漲,商店關門,糧食除一部分吃日本存糧外,其余到一處吃一處,吃空燒盡,有如蝗

蟲,人民怨聲載道。
  ——又過兵了。
  ——都是中國兵。
  ——中國兵,外國兵,“大鼻子”,“小鼻子”(東北人稱俄國和蘇聯人為“老毛子”、“大鼻子”,日本人為

“小鼻子”,稱土匪為“胡子”),媽個巴子都是“胡子”!
  ——過來過去,這兵哪輩于能過完哪?
  在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中,站在院子里的,躲在門后的,藏在山坡草叢中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們,冷漠地

注視著這些穿著紫不巴嘰、黃不巴嘰、灰不巴嘰的“二大布衫子”,后來清一色是黃綠色軍服,戴著有點像牛尾巴下

邊那個東西似的帽子的兵們。他們見過各種各樣的兵,清朝的辮子兵,進關去打吳大帥的張大帥的兵,見了女人就紅

了眼睛的俄國兵,張口就是“八格牙魯”的日本兵,像潮水樣向關里潰逃的少帥的兵,也是中國人、卻專門欺負中國

老百姓的“滿洲國”的兵,還有專門夜里過的“胡子”。在中國,沒有比兵們更有力量的了,也沒有比兵更臭的了,

他們看得太多了,他們看慣了,也看夠了。可他們還得看著。因為他們不能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也會找上門來,叫你

帶路,叫你納糧,叫你出女人。除非你閉上眼睛永遠也不睜開。他們知道兵們全是在喝他們的血汗。他們不但要養活

老婆孩子,還要養活這些兵們。因為兵們是不種地的。若是中國兵打跑進來殺人放火的外國兵,那沒說的,他們向著

中國兵。可這樣的時候太少,而且幾乎沒打贏過,大都是中國兵們在打。誰勝了,誰敗了,與他們毫不相干。因為誰

勝了,他們也是個窮。他們的義務就是納糧,讓這些兵們吃飽了,喝足了,玩兒似地過來過去,打來打去。
  沒有誰告訴他們這次大過兵和以往的有甚麼不同。即使有人告訴,他們也不會相信。因為歷史從來就是這麼教導

他們的。
  40多年后,有老人說:當了14年亡國奴啊,那是甚麼滋味兒?誰來管你?“大鼻子”把“小鼻子”趕走了,該安

生過日子了吧?不!這回中國人可來精神了,都來搶呀打呀,唉,尋思起來,真叫老百姓寒心啊!
  衣亦為天
  牡丹江軍分區原獨立團政委王振奎老人,闖關東時是延安炮兵學校第一期學員。
  老人說,學員中南方人挺多,南方人熱門話題是東北多麼冷。有的說,那地方耳朵一撥拉就掉了,鼻子一摸就下

來了。有的說,聽說撒尿得拿棍子敲,不然就拔不動腳了。有的說,那不是把“那玩藝兒”也敲掉了嗎?東北人都沒

有“那玩藝兒”?
  黃達宣他們沒有這種想像和幽默。不是他們缺乏想像和幽默,而是當他們得知千里迢迢是在闖關東時,那風雪已

經無情地襲來了,雪花漫天漫地飄撒著,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嗚嗚尖嘯。這些很少或從未見過雪的“南蠻子”(東

北人稱南方人為“南蠻子”),一身單衣,苦不堪言,感不到一絲新奇。
  走起來還好,最難耐的是停下打尖(簡單的用餐)。走一身汗,衣服濕淋淋貼在身上,風一吹透心涼。體質差點

的噴嚏連天,病號越來越多。于是打尖的時間和次數,就越來越少。本來已是越來越乏了,再加上飯盆菜盆中吃食越

來越差,結果越走越慢,越慢也就越冷。
  還有像老天爺的臉一樣,越走越冷的關東人的臉。
  有的老人說:若是再走上個把月,不用國民黨,老天爺就把我們打垮了。
  10月12日,黃克誠致電“中央軍委”:
  部隊臨行倉促,準備不足,途中不便多帶,北進天寒,請準備棉背心三萬,鞋襪三萬雙,棉帽三萬頂,大衣一部

,以備到時補充。
  此類電報,黃克誠拍發過多次。
  從9月到10月,中央軍委幾次指示沿途有關地區負責人,解決陸路闖關東部隊的棉衣問題。
  最終還是各部隊自己解決的。
  沈陽軍區后勤部原部長石瑛老人,當時是獨立旅政治部主任。他說,先到的部隊,皮帽大衣大頭鞋,應有盡有,

都是日本貨,還搞到些被服倉庫。我們這些“南蠻子”甚麼也沒撈到,一個個凍得縮頭烏龜似的。好歹捱到阜新,黃

克誠親自下令分些白布、棉花,讓各團自己做大衣帽子。土八路除了生孩子沒有不會的。把白布用鍋灰染了,剪成紅

領巾似的三角形,鋪上棉花縫好,兩個角往下巴上一系,“帽子”成了。往隊列中一看,都成了五十年代圍著圍巾的

農村婦女。走上幾里再看,汗水鍋灰攪在一起,都成黑非洲來的了。
  各部隊出發前都比較注意服飾。山東有些部隊還發套“細布”(又稱“洋布”)軍裝。東北那麼富,又要和“老

大哥”會師,土八路太土了叫人笑話。再說東北人沒見過八路甚麼樣兒,應該讓他們看看八路的軍威雄壯,可被凜冽

的東北風一溜,就甚麼也顧不得了。
  1師未出冷口,政委粱必業就宣布:別講甚麼軍容風紀了,保暖第一,不凍壞就行。
  于是,這支參加過平型關戰斗的英雄部隊,披著被裹著毯子的,包袱皮和褂子包在腦袋上的,路邊有塊麻袋片甚

麼的,也趕緊撿來纏在腳上。其狼狽狀,令今天銀幕和熒光屏上的任何一支國民黨軍隊,都相形見絀,從海上來的,

被“老大哥”當成了“海匪”,被冀東部隊向老百姓介紹為“抓來的國民黨俘虜”。從陸上來的,在老百姓眼里,不

是“胡子”又是甚麼呢?
  火車不是推的
  談到闖關束路上過鐵路時,幾乎所有老人都說自己“摸了一把”。
  摸到鋼軌的說鐵路是鐵的,摸到枕木的說是木頭的,摸到路基上石頭的說是石頭的。于是都遺憾過鐵路時是夜間

,沒能看個明白。于是就問看過鐵路火車的,問火車站著跑、躺著跑,人推的,還是馬拉的,聽得恭敬又崇拜。
  看過火車是一種榮耀,更不用說坐過火車了。
  趙緒珍帶著他那連“海匪”,被“老大哥”放行后走到普蘭店,坐上了火車。連魂兒都沒剩多少的“海匪”們,

聽說坐火車立刻來了精神頭兒,老遠看見火車就跑過去,摸呀,看呀,把耳朵貼上去聽呀,哺喃自語著,就像戰后歸

家端詳、撫愛妻子、情人。老百姓都來“賣呆”,姑娘媳婦捂看嘴笑。車開出不遠,沒人號召,又歡天喜地唱起歌來


  有的說:這回可他媽開眼了!有的說:這回死了也值了!
  坐火車是一種冒險行為。
  “八·一五”前,鐵路系統和所有部門一樣,都操縱在日本人手里。日本投降后,日本人有的逃跑了,有的被打

死,剩下的都徨徨不可終日,管理和技術人員奇缺。重要設備被“老大哥”拆走,老百姓則拿那些持家過日子用得著

的。從車輛到鐵路,破損程度史無前例。人們看到哪輛車“喘氣”了,不管“票車”(當時人們稱客車為“票車”,

車站為“票房子”)、貨車,蜂擁而上。司機開車前都要扔句話:出了事可別找我。
  延安炮校第一期學員1千人,渡黃河,過雁門關,沿恒山山脈到達熱河省會承德后,就是乘這種火車闖到關東的。
  王振奎老人說,聽說要坐火車,大家樂得一夜都沒睡好。
  是列貨車。沒煤,挑出300多彪壯漢子去3里外煤場抬來,再桶挑盆端往鍋爐里加水。累大半天走不上大半天,停

下來又上煤上水。
  有的車站沒煤,就燒劈柴和豆餅。人和車呼嚇呼嚇一天,也就喘出百把里,跟“11”號差不多。不過都挺高興,

坐上火車了,過癮了,有吹的了。
  到平泉換列“票車”,有硬座,有軟座,還有臥鋪。大家更美得合不拢嘴了。
  這列車沒剎車風閘。車沒閘就像老虎沒籠子。又選出幾十名壯漢,每節車箱連接處放兩人,負責操縱手閘輪。
  車內已人滿為患,又擠上一些“關東老客”。車梯上,掛鉤處,行李架和車廂頂上,里里外外都站著人。
  火車憋足勁駛出不遠,就聽“吐當吐當”響,窗外山坡上的樹卻不往后跑。探頭看,火車正在爬坡,動力不足,

又是超載,車輪光在原地空轉。列車司令下令推,一陣號子推上去,大家七嘴八舌樂開了:誰說“牛皮不是吹的,火

車不是推的”?
  話音未落,就覺得列車越跑越快,窗外樹木一閃而過,像飛起來似的。大家樂得歡呼起來。突然間,車身劇烈抖

動起來,稀哩嘩啦,爹呀媽呀,行李架上的人都被甩下來,人撞人,人壓人,亂成一團。
  最初的一瞬,王振奎好像看到有人在窗外飛一樣閃過,接著就被人壓在身下。他竭力想掙扎起來,那壓力愈發沉

重。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好象有一個世紀,又好象只是一瞬間。最后一瞬的情形記不得了,10多年后在沈陽第一次

乘電梯時想起來,就跟電梯啟動瞬間的感覺差不多。
  醒來后,好像聽到有人呻吟,慘叫。睜開眼,這是在甚麼地方呀?行李、包裹和人滾壓在一起,人橫躺豎臥著,

軟綿綿癱著的,傻乎乎瞪眼的,懵頭懵腦往哪爬的,空氣中一股焦糊和血腥味兒。那時沒有地震的概念,廣島、長崎

爆炸兩顆原子彈倒是印象深刻。莫非是美國往這也甩了一顆?
  爬出車窗,看見列車斷成幾截。有的車轱轤朝上,有的擰成了麻花,有的扎下路基。鋼軌朝天撅起,七零八落掛

著枕木,像梯子似的。遍地是人,鮮血涂濺車身、路基、路邊電線桿和樹木。這一切都被蒸氣籠罩著,像下著大霧。
  原來,下嶺時車速越來越快,操縱手閘輪的人使出吃奶的勁兒也剎不住。學員7隊指導員馬緒清帶著通信員,冒死

攀爬過幾節車廂,一看駕駛室里空空的,司機和司爐早早旱跳車逃命了。兩人手忙腳亂熄滅爐火人,巨大的慣性依然

拖著列車狂奔。快到葉柏壽車站時,撞上前面一節煤車。
  傷亡幾十人。
  又調來一列火車。
  國民黨軍隊快到錦州了,得和敵人搶時間。而且這帶蒙族騎匪經常出沒,大家都是徒手,不是久留之地。
  說甚麼也不坐火車了。
  從通化連夜趕來的炮校校長朱瑞,給大家打“保票”:這回前后各有一個車頭,它若再“跑毛”,后邊車頭就拉

住它。大家都是黨的寶貴財富,若是再出事,我也沒法向毛主席和黨中央交代呀!
  重新登車后,提心吊膽地誰也不作聲。
  王振奎老人說:當時我就想:是死是活就這一回了,這輩子再也不坐這“洋玩藝兒”了!
  最早獲得軍銜的人
  9月17日,一架涂有紅五星的道格拉斯式雙引擎飛機,從延安起飛,向東北飛去。
  坐在飛機上的中國人,是東北局書記彭真和委員陳云、葉季壯、伍修權等人。
  9月14日,曾克林向中央匯報挺進東北情況后,政治局立即決定成立以彭真為首的東北局,搭乘蘇軍特使飛機赴沈

陽開展工作,到東北要同蘇軍打交道。為著工作方便,以中央軍委主席毛澤東名義,授于彭真、陳云、葉季壯中將軍

銜,伍修權為少將。并用中俄兩種文字寫了任命書。
  他們是我軍最早獲軍銜的人。
  查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將帥名錄》,其中并無彭真、陳云、葉季壯的名字。文前“出版說明

”,也未提及此事。
  僅憑一紙任命書,而不佩戴任何能夠表示軍階的標志,也為土八路其“土”之一。不知是否也為古今中外軍隊之

一絕。
  天氣不好,飛機好像出了點故障,臨時決定在山海關機場著陸。
  飛機在跑道中段降落,沖出跑道,機頭插進一塊稻田,尾巴翹起,來了個“稻田芭蕾”。
  彭真受了腦震蕩。伍修權受點輕傷。葉季壯被翻倒的油桶和通訊器壓住,腿部受重傷。陳云最幸運,艙門被東西

撞開時,把他推進了駕駛室,只嚇了一跳。
  第二天,一列專列把他們送到沈陽,住進張作霖的大帥府,也算陸海空立體闖關東。
  “教授”
  彭真一行到沈陽第二天,中央又決定派李富春、林彪、羅榮桓、張聞天、高崗,赴東北工作。
  想想此前此后,這些人在黨和軍隊的地位和作用,就知道共產黨為奪取東北下了怎樣的本錢。
  羅榮桓是10月24日從臨沂動身的。
  先是乘汽車,后是躺在担架上,由幾個身強力壯的警衛員抬到龍口。
  做為山東黨和軍隊的統帥①①,兩個多月來,他的精力和體力每逃詡在超負荷運轉。
  接到朱德的七號命令后,他立即召集高級干部聯席會議,將各軍區主力和基干部隊編成野戰兵團,發動反攻。殲

滅日偽軍6萬余人,解放縣城46座,攻克煙臺、威海等6個重要港口,將山東解放區連成一片。在此期間,中央決定從

山東抽調6萬主力部隊,4萬干部,選擇便捷途徑,迅速挺進東北。這是一項龐大而又復雜的工作。選定路線,設置兵

站姑,征調船只,后勤供應,部隊輕裝,思想動員……千頭萬緒,缺一不可。
  他本來是個病人。
  記不得腰痛始于何時。或許是在長征途中,或許是從晉西來山東路上。投筆從戎,生死置之度外,還顧得上腦熱

腰痛?只記得1942年攻打日照縣甲子山時,腎病加劇,以致尿血。陳毅邀他去蘇北治療,那里有個奧地利泌尿科大夫

羅生特。罹生特慧眼,說腎里有個腫瘤,卻拿不出來。一位杰出的醫生缺乏醫療設備,就像一位優秀的將軍打仗沒有

兵。陳毅建議去上海治療,毛澤東不同意。將軍身上有傷疤,弄不好就是給日本人送去了。將軍對妻子說:再堅持5年

,打敗日本再去見馬克思。
  5年計劃提前實現了,又闖上了關東束,登船前,機關人員一律換便衣。
  9月15日,中央在關于派一百個團的干部到東北工作的指示中,要求“開入東北之部隊”,“在進入滿洲邊境時,

絕不可被紅軍及英、美、國民黨人發現”。換便衣是其中措施之一。
  戴墨鏡的參謀處長李作鵬(最后職務為副總參謀長兼海軍政委),身材細長的保衛部長蘇靜(離休前為總參謀部

軍務部長),胖乎乎的供給處長何敬之(去世前為武漢軍區后勤部長),都扮成商人模樣。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都覺得對方挺可笑,挺別扭,又想到自己可能比人家還可笑,還別扭。
  闖關東大軍唯一一位外國人羅生特,怎麼也沒找到一套合身西裝。沒辦法,也像李作鵬等人一樣,穿長衫,戴禮

帽。可那藍眼睛、大鼻子怎麼換呢?他對著鏡子哈哈大笑一陣,又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搖搖頭。
  當年青島大學土木工程系學生羅榮桓,化裝成一位教授。穿件深色長衫,戴頂禮帽,配上那副實實在在的深度近

視鏡,更主要的是他原本就具有的學者風度。曾當過紅軍工兵營長的林月琴,穿上陰丹士林布旗袍,冷眼看去,倒也

像個教授夫人。
  汽艇在海上顛簸兩天,到達遼東半島東南角的狴子窩。
  在海上曾被蘇軍巡邏艦發現了,說明身份后就放行了。
  “林總”
  這是一個曾被尊為中國的第二號神,后來又被列為第一號鬼,非神即鬼,好像從來都不是人,最終還是被一個“

鬼”字覆蓋了的人。
  這是一個24歲就當軍團長,從連長、營長、團長、師長,當到野戰軍司令員、國防部長,而且經常身兼數職(比

如=屏蔽廣告=軍政大學校長兼政委,東北局書記、東北軍區司令員政委、東北野戰軍司令員),除了“副統帥”從未

當過副職的人。
  這是一個黨史軍史少了他,有的史實就會講不明白,就會出現空白,就會留下問號,進而愈發挑逗起人們好奇、

探究心理的人。
  這是一個不時要面對,又不敢面對,竭力要回避,又很難回避(看著好像也挺容易),輕不得,重不得,深不得

,淺不得,稍不謹慎就要引起麻煩,已經死去快20年了,依然異常敏感的人。
  這是一個人們私下里有不少議論,據說世界上也有不少傳聞,而今逐漸開始比較客觀公正地放到歷史天平上的人


  誰都知道,這個人的名字叫“林彪”。
  10月31日,中央決定成立東北人民自治軍,林彪任總司令,彭真、羅榮桓任第一、第二政委,呂正操、李連昌、

周保中。蕭勁光任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副司令,程子華任副政委,蕭勁光兼參謀長,伍修權為第二參謀長,陳正

人為政治部主任。
  林彪是8月24日離開延安的,目的地是山東,去山東軍區任司令員。中央決定讓羅榮桓回延安治病。結果,兩個月

后接替羅榮桓的,是新四軍軍長陳毅,從延安坐一架美國運輸機到大行山(寫完這一節,夢見休彪乘坐的好像是那架

256號三叉戟。寫遼沈戰役打錦川一章,又夢見林彪好像站在天安門上指揮戰斗,手里擎著本小紅書。——夠荒誕的)


  然后騎馬,步行,大部分時間是步行。到河南濮陽,接到中央“萬萬火急”①②電報,命令林彪、簫勁光、江華

、鄧華、李天佑、聶鶴亭等原定去山東的人,立即轉道奔赴東北。
  筆者沒見到這封電報。估計,這個時間應是9月19日,或是9月19日前后,查到這樣兩封電報。
  軍委并請轉羅黎:
  為掌握冀熱遼戰略樞紐,準備一切力量,爭取粉碎國民黨與我們爭奪華北,東北的進攻,以保東北的順利爭取,

因此,我們為堅決執行軍委這一意圖和任務,擬由此間經冀中,直到冀東,布置冀熱遼一帶地方工作,發動群眾,組

織武裝,并準備和訓練部隊,建設炮兵,以及進行布置戰場等工作。因此我及莆勁光等,為爭取時間起見,擬不去山

東,并建議關于山東出征部隊的轉移,留守部隊的組織,干部的配備問題,請羅黎蕭迅速決定辦理關于津浦戰役①③

的組織與指揮,應由新四軍北進主力兵團負責,最好由陳軍長、宋時輪等親自指揮。
  林彪
  三十三日
  軍委并請轉羅黎蕭:
  一)中央皓電及賀電,望你們迅速布置與行動,我們將以最大的決心和努力,來完成中央所給之重大任務。關于

山東部隊與干部,可先后陸續的走,尤其是干部須迅速北去,以便展開廣大的地方群眾工作及進行擴軍,二)津浦路

之破壞工作,望切實加以布置,最好即執行,除破鐵軌外,必須挖壞路基,鐵軌易補,路基難修,為此須以此種方法

,獎勵群眾的破壞工作,展開群眾的破路工作,部隊尤應起領導作用,三〕我與蕭等現在濮陽軍區,擬有日動身經冀

南、冀中、冀東,需時月余可到。我們帶有原北方局電臺,請富春多帶譯電員去。
  第4章  一條對角線
  8月31日,蔣介石任命熊式輝為東北行營主任。
  10月12日,3星上將熊式輝,率領行營官員和9省2市①④的省主席和市長們,到達長春,10月川日,蔣介石任命杜

聿明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列入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戰斗序列的有13軍、30軍、32軍、52軍、92軍、94軍。
  11月16日,杜聿明率13軍和52軍,闖過山海關。
  從1946年2月開始,國民黨五大主力中的兩大主力新6軍和新1軍①⑤,還有71軍,滇軍60軍和93軍,原東北軍53軍

,陸續闖進關東。
  共八個正規軍,30萬人左右。
  全是由美國海軍海運到秦皇島登陸的。
  據說,當時秦皇島人在碼頭隨便彎下腰去,就能拾到一只紐扣,一只金黃色的紐扣,不是貝殼。
  世界太小太狹窄,可那片黑土地太大太空曠。不然,這麼多人撒到那里怎麼很快就不見了,3年后只回來萬把人?
  換個牌子
  杜聿明原是第5集團軍總司令兼昆明防守總司令。
  兩個總部的牌子自然掛在昆明。那可是個好地方。亞熱帶氣候,四季如春,還有那麼多未來得及一飽眼福的名勝

古跡。可他沒有機會了。他把“云南王”龍云搞下了臺,他在云南也呆不下去了。
  他知道蔣介石不會虧侍他。他只是留戀這支軍隊,舍不得他的5軍。
  從中國第一個裝甲兵團團長,到200師師長,再到5軍軍長。5軍傾注了他的心血,是他報效國家,建功立業的地方

,也是他這位2星中將的搖籃。他已經把人生最美好最輝煌的一段留在那里了。每個人都懷戀自己的故鄉。對于一個獻

身軍旅的將軍,那支有著朝夕與共的活生生的生者和逝者的軍隊,才真正是生他養他的故鄉。
  第5集團軍司令部原班人馬,走了近乎這片國士的一條對角線,把一塊“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部”的牌子,掛到如今

沈陽鐵路局大樓的雨搭前。
  闖到黑土地上的杜聿明,黃呢軍裝筆挺,領章上兩顆三角星閃著灼人的光芒。
  他是站在青天白日旗幟下的司令長官,名正言順,文打武斗,怎麼接收怎麼有理。
  他麾下的士兵,無論對闖關東作何感想,在這一點上都這麼理直氣壯,所以,3年后在淮海戰役中被俘自殺未成后

,杜聿明拒絕談任何問題,動輒拍桌子摔板凳。以至于從濟南押赴北京功德林時,不得不給他戴上重重的腳鐐。
  遠征軍再遠征
  新1軍,新6軍,52軍,53軍,71軍,抗戰后期,都是曾經進入緬甸,或是中緬邊境作戰的遠征軍。
  這五個軍,還有前面提到的滇軍兩個軍,其抗戰歷史,有的可以追溯到1933年長城抗戰,1937年淞滬抗戰,有的

可以追溯到名聞中外的臺兒莊大戰,慘烈的南京保衛戰,以及后來國民黨正面戰場上幾乎所有比較大的戰役。
  這是一支支在8年抗戰中歷盡艱辛的功勛卓著的軍隊。這是一支支曾經表現了中華民族堅貞不屈氣概的軍隊。它們

是國民黨正面戰場上的精銳。他們是我們民族的驕做。
  現在,它們又要遠征了。
  從西南遠征東北,去那里打殺曾和它們并肩抗戰的國民革命軍第18集團軍,和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
  這七個軍,都是從越南和“公雞”尾巴下邊那個地方,陸續開拔闖關東的。有的曾在南京等地接受日軍投降。有

的是先空運,后海運,到達秦皇島的。有的是一直乘船,幾乎歷經中國所有海域1萬多公里的航線,在秦皇島登陸的。
  啟程最早的,是10月中旬分別由九龍和越南海防海運的13軍和52軍。
  這個時間,比曾會克林的16軍分區晚50多天,比啟程較晚的新四軍3師晚20天左右。
  卻比3師提前一星期闖到山海關前。
  黃達宣老人說,他們過玉田不久,國民黨飛機就追上來了。一幫一幫的,都是“大肚子運輸機”。大家著急了,

腳步更快了。
  他們不知道,在海上,軍艦一艘一艘的也都趕到前面去了。
  鐵腳板沒走過汽車輪子,更追不上飛機和軍艦的螺旋獎。
  還是現代化快。
  他們肯定走錯了地方
  不到3年后在長春起義的60軍,也是從越南海防登程的。
  今年65歲的胡義深老人,闖關東時是60軍暫編21師1團2營4連中尉排長,起義時是1團副官處副官。
  筆老是在某招待所見到他的。老人須發斑白,儒態瘦弱,周身部件好像不堪重負,隨時可能散了架。穿件邊角洗

得發白的藍布制服,黑色條絨敞口布鞋的大小腳趾處,像腳指甲似的釘著兩塊亮晶晶的黑皮掌。
  老人講在越南怎樣接受日軍投降。講離開海防前,曾和53軍的弟兄一道,狠狠教訓了企圖在海防登陸的法國殖民

軍。“那一仗好痛快!”9艘法軍艦只,擊沉1艘,重傷3艘,俘擄2千多人。講60軍參加臺兒莊大戰,弟兄們怎樣在禹

王山浴血廝殺。老人有些遺憾,說他參軍晚了,沒去上臺兒莊。他們村有幾位70多歲的殘廢老人,都是從臺兒莊下來

的,他參軍前就知道他們是“打日本的英雄”,一直為此自豪,講這些,老人眉飛色舞。
  講起闖關東和闖到關東后的情形,就有聲無色了。
  41年后老人再闖關東,是為了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要求為自己“落實政策”。
  啟航不久,副團長王國祥來看船上最高指揮官,代理副師長的師政治部主任張第東。
  王國祥是60軍老人,上層路子熟。談話間,張第東裝作不經意地問:咱們這是去哪兒?王國祥說:我正想問你呢


  這是一艘美國登陸艦,船長和水手都是從招商局臨時調雇的。借拜會船長機會,張第東又問船長,船長說:奉國

防部港口辦事處和美軍聯絡處指示,到廣州侍命。
  茫茫大海,沒有站牌。問船長到甚麼地方了,船長說在汕頭和汕尾之間。這不是過珠江口了嗎?船長說:接到命

令,不去廣州去福州了。
  在越南受降完畢,撤出理所當然。當時風傳兩個方向,一是赴日做占領軍,二是去臺灣。福州與臺灣隔侮相望,

看來去臺灣無疑了,一夜好睡,醒來已經進入黃海了。
  船長說:改到青島停靠,去濟南接防。
  船抵青島,距碼頭300米停泊。船長說船大吃水深,晚潮來了才能靠岸。晚潮洶涌船長說天黑了,明天再上岸吧。

早潮來了,船起錨了,張第東命令王國祥準備登陸,船卻向港外駛去。急詢船長,船長說:港口司令部通知,接到軍

事委員會急電,部隊立即開赴東北。
  張第東和王國祥望著船長,臉都青了。
  中尉排長胡義深更是一無所知,也不問,他是軍人。軍人沒有選擇。軍人沒有自由,沒有自身,也沒有個性。
  每天除了睡,就是看海。白天大海是藍色的,晚上是黑色的,藍黑色的大海上有日出,日出大海就變成了紅色,

變成了血。日落也是如此。日出日落一次,他就在腳下鋼板上劃一道。共劃了八道,到東北后,在那祖祖輩輩從未見

過的冰天雪地里,他常想起這藍色的紅色的大海。他覺得若沒有這大海,他就不會到這冰天雪地中來。從此就開始憎

恨大海。
  還有那米飯和乾菜。那乾菜也不知是甚麼菜,也吃不出甚麼味兒,反正吃就是了,后來常想起那乾菜,覺得沒那

乾菜就不會見到那冰雪。以后無論吃甚麼,一想起大海,就想吐。
  再就是那船上的人,那些不知要把他們送到哪里去的當官的(他認定當官的甚麼都知道),這些像他一樣睡著了

也像醒著,醒著也像睡著了的弟兄。
  這是個鋼鐵和血肉堆積的世界。鋼鐵裹著血肉,血肉裹著鋼鐵,就像嵌在血肉里的彈片,就像擠壓在鋼鐵間的肉

餅,你倚我,我靠你,你搭我,我壓你,到處是頭,到處是四肢。人身上最多的好像就是腳,一走動就發現到處都是

它們,好像都變成了螃蟹。不過,你怎麼踩絕無人表示反感,甚至動都不動一下,好像都是死螃蟹。汗臭、屁臭,擦

槍油和皮革味兒,還有鐵銹和海風的腥澀味兒,也跟死螃蟹的味道一樣。
  他們無法被當人看侍。他們只是站立或平躺著。占那麼大空間的隨便甚麼東西。說原木最形象,說工具更準確,

即將開始的由大人物導演的戰爭工具。他們離開父母,離開妻兒,離開故鄉,去學習、受訓,改變自己的服飾、習慣

、脾性和愛好,都是為了只有極少數掌握著他們的命運的人,才知道的某個地方和某一時刻的,他們本來是有自身,

有自由,有個性的。
  他們本來是知道自己向何處去的,胡義深是滬西縣永寧鎮大永寧村人。這個村名再貼切不過了。男耕女織,牛哞

雞鳴,世代就這麼寧靜地過活。日本打進中國,不少年輕人扛槍去了,1940年招兵,三丁抽一,五丁抽二。他家是地

主,可以拿錢買,十丁、八丁也不用抽一。他去了,去報考黃埔軍校昆明分校18期。16個月畢業,分到滇軍4旅1團2營

任見習排長,在金平一帶,即今天名聞天下的老山西200里處,與日軍對峙。
  整整3年,就蹲在那亞熱帶的重山上,風吹,雨淋,日曬,螞蟻咬,蚊子叮:日軍偷襲,他們出擊,炮火燒焦了翠

綠的美人蕉。子彈沒傷著筋骨,蚊子把皮肉叮爛了,流著膿血,散著惡臭。那也在那里蹲著,摟著一桿法式步槍像摟

著情人,盯著對面日軍像盯著情敵,想家,想父母,想那個叫“大永寧”的村子。人若不想這些就不是人。可他沒動

過回去的念頭。“當軍人能夠犧牲自由,就能服從命令,忠心報國,使國家有自由。”他記得,這是國父孫中山的教

導。
  日本投降了!他跳起來歡呼,把子彈射向天空歡呼。又歡呼著去越南受降。那是代表一個民族去受降。那是中華

民族的榮譽,是滇軍的榮譽,也是滬西那個叫“大永寧”的小山村的榮譽。
  他開始想家了,急不可耐,如癡如狂!
  睡夢醒來,他聽見弟兄們有的哭,有的叫“媽”,有的叫著顯然是女人的名字。那是妻子?還是情人?有的竟把

身邊的弟兄抱在懷里,親著,吻著,喃喃自語著。他知道,這些身強力壯,性欲旺盛的弟兄,無論在睡著了也像醒著

,還是醒著也像睡著了的時候,都在想家。
  可即便不是在這茫茫大海上,即便他們渾身都是腳,那實實在在長在自己身上的腳,就能走自己的路嗎?
  于是,他們就又羨慕,又嫉妒,又憤怒地望著那些在船舷船尾嗷嗷叫著,好像在故意嘲突他們的白翅膀的海鷗。
  直到今天,胡義深一看到鳥兒,就會想到那船,那海,那些嫉妒海鷗的弟兄,想起當時的那聲嘆息:人,為甚麼

長的是腳而不是翅膀呢?
  踏上黑土地,他們明白了,這回怕是做鬼也回不去了。只是總覺得這一切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我怎麼能跑到這

里來呢?
  在滇地,祖祖輩輩,逢上天災戰禍,或者北上天府之國,或者南下進入兩廣,或者向西流入緬甸,老撾。在滇人

世代相傳的字典里,是從來未有“闖關東”三個字的呀!
  也有例外,三藩之亂時,吳三桂在云南起兵被鎮壓,康熙皇帝將10萬滇軍發配關東,充作站丁。從北京到黑龍江

,到一個驛站就甩下幾十。站丁任務是傳遞文書,一般文書,這邊下馬,那邊立即接過上馬。人急文書,換馬不換人

。遇有十萬火急文書,人馬都不換,星夜奔馳,俗稱“八百里滾蛋”,到站時往往人倒馬斃。站丁家人叫“站民”。

站民不許遠出,“百里為逃,違者殺罪”(16)。站民10家一把菜芬刀,用鐵鏈鎖在指定菜板上,輪流使用。站民姑娘

出嫁前,要先在“老爺”家住3天。
  胡義深不知道祖上還有這樣一撥闖關東的,也不知道和他一道打過日本的美國軍人,早已用他們的方式爭得了回

家的權利。不過,從當時到現在,蒙蒙朧朧中,他都有種強烈的感覺:都想回家,誰也不想到這片八竽子打不到的土

地上來,為甚麼又都這樣乖乖聽話呢?就因為他們是扛著槍的軍人嗎?
  注釋:
  (1)(2)1945年9月川日,中共中央在《我東北現況通報》中說,曾克林、唐凱部為1500人。東北軍區司令部1949年

10月編寫的《東北三年解放戰爭軍事資料》中說,曾克林、唐凱部為“四個小團約一千七百余”,李連昌部為“五個

小團及一個支隊約三千二百人”。
  (3)東北人稱之為“歸大屯”。日本侵略軍為控制人民,切斷人民與=屏蔽廣告=武裝的聯系,1934年12月3日,假

手“滿州國”頒布了《關于建設集團部落的通令》,日軍燒毀民房,強迫人民搬到指定的“集團部落”居住。“部落

”周圍挖有壕溝,溝上修筑土墻,墻上圍著鐵絲網,四角修筑炮樓。每個“部落”130戶至150戶居民。“部落”只設

一個出入口,出入出示居住證明并登記,種地也不能遠離“部落”。
  (4)《八·一五這一天》,324、325頁。
  (5)本文所有引用資料中,標點符號及錯別字等,均保持原樣。
  (6)即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羅榮桓,副政委黎玉,政治部主任簫華。
  (7)“林”即林彪,“彭”即東北局書記彭真。
  (8)有人又說叫《趕走鬼子好回家》。歌詞沒收集到。
  (9)1937年底和1938年初,中共山東省委在泰安縣徂徠山,長山鄉黑鐵山,壽光縣牛頭鎮,濰縣蔡家欄子,組織農

民起義,成立了八路軍山東縱隊。
  (10)均為山東縱隊戰斗過的村鎮名。
  (11)羅榮桓當時任中共山東分局書記,山東軍區司令員兼政委,115師代師長。
  (12)《蕭勁光回憶錄》,326頁。解放軍出版社(1987年)。
  (13)1945年10月下旬,國民黨十七個軍約40余萬人,在日偽軍接應下,企圖打通津浦路,進軍華北、東北。山東

八路軍在濟南和徐州間組織津浦路戰役,阻止國民黨軍隊北進,以保證闖關東部隊安全,為在東北先機展開爭取了時

間。
  (14)8月31日,國民黨政府將東北劃為九個省和兩個直轄市,即遼寧、遼北、安東、吉林、松江、合江、黑龍江、

嫩江、興安九省,哈爾濱和大連兩市。
  (15)國民黨五大主力,即新1軍,新6軍,5軍,整編11師和整編74師。
  (16)孫占文著《黑龍江省史探索》,117頁。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


劉家駒 2013-08-20 09:4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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