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文學“新寫實主義”的興起
在2007年臺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決審會議上,幾位評審委員充分肯定了近年來特別是當年的參選作品,并以“新臺灣寫實主義”概括其趨向。首先在作品的內容上,郝譽翔稱:它們擺脫過去很流行的同性戀、女人的情欲、自殺、憂郁癥等題材,增加了關注社會某個層面的作品,如有寫工廠的,寫毒犯的,寫公寓生活、補習班,還有寫女性的,都開發出了一種新的家庭關照的角度。這證明了小說創作正逐漸脫離理論的包袱,一個新的鄉土寫實的趨勢正在醞釀成熟,會把小說創作帶上比較飽滿的有血有肉的方向。其次在敘述方式、結構技巧等方面,李昂認為:除了掙脫以往的“時髦”題材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整個小說的結構的完整性在出現。以往的作品組織結構上非常片段、零散、切割,因為那時候后現代的拼貼很流行,而今年即便是很長的中篇,都有把結構處理得很好的能力。
如張經宏的短篇小說《家庭訪問》,以一個小學生的懵懂眼光來看窮困時代的庶民生活。原以販賣家具為生的父親租下隔壁的空地,辦起鋸木廠,嘰嘎尖叫的噪音使小孩做作業時偷開電視看更為安心。因鋸木工人應征入伍,只好找來賣檳榔女人的父親——一位骯臟、跛腳、會偷東西、一副饞相而惹人討厭的糟老頭頂替。這天女老師來家訪,碰巧發生了老人被機器切斷手指的慘劇,母親用腳踏車將他送往醫院,并向前來怪罪的賣檳榔女人賠不是。第二天老師說小孩很鎮定、勇敢,但小孩想起當時的慘狀,哭了起來。小說中并沒有轟轟烈烈的事件和英雄人物,也沒有強烈意識形態的表現,有的只是很真實生動的人物和日常生活細節,卻反映出“臺灣以前生活的那種窮困、混亂的狀態”,并“觸及人間生活的一種本質”(東年語),頗得十多年前盛行大陸文壇的“新寫實主義”之旨。
獲得短篇小說首獎的花柏容的《龜島少年》著筆于馬祖列島的北竿小村莊及其附近小島嶼龜島,以其新鮮的題材獲得評委們的青睞。馬祖是被戰爭嚴重扭曲的地方,北竿村中十戶人家已往臺灣遷走了九戶,只剩下小里和他的“阿媽”(祖母)相依為命,靠著擺兩張撞球桌,做點駐軍兵士的小生意維持生活。“阿媽”病重直至去世堅持將身體朝床內躺臥,為的是在小孫子前保持某種尊嚴。小說讓人看到了一個地方的生活史、衰敗史,以及一種“低微的永恒”的海島特質和生活哲學的價值(東年語)。
署名“小冰”的《針》,更描寫了吸毒這么一個奇特而又現實的題材。一位社工的工作是提供針筒、食鹽水等給吸毒的人,以避免他們感染艾滋病。這一“幫助”吸毒的行為與警察的禁毒抓毒形成反差,其間誰對誰錯的矛盾值得玩味。警察抓毒是為了其業績,而社工、裁縫店曼姨乃至吸毒者阿財,卻有著庶民的良善本性和價值標準。販毒吸毒本是港片或電視劇中經常看到的情節,但作者“沒有把它寫成一個灑狗血的、濫情的或暴力的東西,而用一種非常簡單的娓娓道來的方式寫來,反而背后的恐怖的力量全部都出來”(李昂語);“它絕對是來自于生活的經驗……寫的是如此的真實,和生活緊密扣在一起”(郝譽翔語),可說是“新寫實主義”的一次很好的展現。
獲得中篇小說首獎的連明偉的《刀疤》,寫國興和阿義為觀察生態環境進入山區,與一只身上有刀痕的山羌密切相處,到了叫聲“刀疤”,它會抬起頭來的地步。山上另有一批入,原是激進的生態保護運動者,現在卻設下陷阱要捕捉山羌,國興等為了保護動物,毀壞了陷阱。不料臺風緊接著連日暴雨,山路阻斷,各種食品和燃料漸漸耗盡,面臨生死關頭,要不要殺“刀疤”以拯救自己的生命成為嚴峻的考驗。在因饑餓而意識迷亂的時候,阿義甚至將“殺了刀疤”和“殺了國興”都混在一起了。小說可說達到了某種人性的深度。山林里有非常多的沖突——環保和盜獵的沖突,漢、原民族文化的沖突,人獸之間的沖突,但它不帶任何教條地描寫這些東西,特別是小說以美妙筆觸描寫山景氣氛、森林植被、動植物生長活動情況,獲得評委們的激賞,被稱為“生態小說很好的范本”(范銘如語)。
“新寫實主義”創作傾向的興起,如果放到當代臺灣文學發展脈絡中,當更可了解其意義。郝譽翔指出:20世紀臺灣小說的發展,大抵以每十年作為一個斷代——60年代現代主義、70年代鄉土文學、80年代后現代主義、90年代性別和國族寓言……但最近十年卻很難歸納出一個清楚的潮流。這種缺乏新興理論作為文學指引的現象,對于小說創作者而言,不能不說是一項福音。過去三十年來的臺灣小說之所以越寫越難看,實在是遭理論拖累過深的緣故,而忘記了創作的根源,無非是來自于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的七情六欲,以及周遭的社會環境罷了,而絕對不會是什么后現代、后殖民或是雌雄同體酷兒狂歡。東年則如此解釋道:當整體作品的題材和內容大量反映一般人的生活狀態,不極端粉飾人的個性,不刻意雕琢人的心理空間,而力求生活面貌的客觀細節和真實;作者不太精心經營完整的結構,也不特意將情節戲劇化,而是遵照生活瑣碎事務和平凡故事的運行,這樣的作品即是“新寫實主義”。評委們期許臺灣新生代的寫作,能夠免于特別意識形態的寫實傳統、特別心理探索的現代主義以及近一二十年技巧實驗的束縛,而能夠面對自己的當代,回歸文學、生活的本位,開啟自己的文學時代也豐富文學的傳承。
評委們青睞于“新寫實主義”還與當前臺灣的政治社會亂局有一定的關系。《聯合文學》發行人張寶琴在致辭中就對一年前參與“紅衫軍”反貪腐運動的一百萬民眾致敬,而東年也提到:“我們已經被總統和藍綠對抗搞得大家都得失憶癥了。”這是大家會對過去那種意識形態太濃的創作有所抵觸的原因。值得一提的,評審會議中以其現代主義的純熟技巧在第一次投票時獲得最多票數的《世界的中央》,經過一番討論,特別是大多數評委對于“新寫實主義”有了正面的評價和共識后,在后來的投票中卻落選了,而一些“新寫實主義”的作品最終勝出。在臺灣,文學大獎往往對于今后的創作會有某種導向作用,因此,“新寫實主義”成為今后臺灣小說創作的一個方向,應是可以期待的①。
重要作家作品創作動態
2007年入選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的文學創作類書籍,一是蔣勛的《孤獨六講》,一是吳明益的《家離水邊這么近》。前者探討六種存在于當代社會的孤獨議題,即“情欲孤獨”、“語言孤獨”、“革命孤獨”、“暴力孤獨”、“思維孤獨”及“倫理孤獨”。獲獎原因:“文字清楚流暢,深入淺出地處理東西方的哲學、美學,以及文學中孤獨的意涵。全書旁征博引,既反思傳統道德的限制,又對照當代社會的困境。作者開闊的胸襟和視野,應該能為讀者提供更積極坦然的態度,面對自我和人生。”② 蔣勛在《聯合文學》上另有“少年臺灣系列”專欄,書寫臺灣早年歷史和庶民社會狀況,充滿鄉土氣息。
曾以臺灣生態文學為其博士論文選題的吳明益,在其獲獎新書中呈現了河畔住民的變遷、水道歷史的滄桑、各類昆蟲生物的曼妙、以及行旅其間的思索與感懷。作者在花蓮的溪谷、海岸、湖邊摩頂放踵,用身體去理解水的身世、撫摩水的創傷,用腳步去丈量碎形的海岸,用雙手去觸摸溪谷的石頭,把腿腳浸泡在野湖的水中,以印證鳥、魚、水草的生活,是如何仰仗我們人類的善意與自制,而我們人類的生存,又是多么倚賴著蟲魚鳥獸能夠各安其居的自然環境。他要表達的“小小意見”是反對蘇花高(按:擬建中的蘇澳到花蓮的高速公路),希望大家都能學習原住民的傳統智能,與大自然和諧相處③。
在小說方面,李昂出版了耗時六年的主題式小說《鴛鴦春膳》,以八個短篇貫串為一長篇,雖以“飲食”為名,但童年、政治、愛情等副旋律流轉其間。飲食的品味之外,涉及最多者仍為政治:《牛肉面》一篇以施明德親歷的獄中故事為本,所欲指控者,是政治控制的無所不入。以飲食寫情欲最成功者為《珍珠奶茶》,而《春膳》更遍考“以形補形”的諸方春膳,展現男性對于權力的執迷、女性對于權力的顛覆,屢屢提示了男性對于性能力、女性對于性征的執迷與恐懼,最終顛覆春膳之必要性④。
成英姝以《男妲》一書為文壇所矚目,是因為小說涉及了一個特殊的題材——雙性人題材。擁有男女性征的主角不論處在何種時期、何種環境,總是被旁人冠上某種性別,而他自己則呈現不同時期的性別扮演,時而以男性立場看女性主義與女人的愛恨情仇;或以女性柔情來看雄性主義⑤。作者在“后記”中稱:“我想寫能接受自己同時具有兩種性別的人的故事”;但一個人生下來就能有一套與整個世界對抗的價值觀,是不太可能的事,所以故事里的主角在接受自己的另一個性別的過程是艱苦的,“這樣也使得性別成了一切事物的隱喻”。這是作者另有寄托的自白——她是通過這么一個故事來書寫與傳統價值觀的頡頏關系。
在詩歌方面,《鹽分地帶文學》第九期發表了著名鄉土詩人吳晟的《凝視死亡——回應吳易澄》等五首近作。早在2005年4月,詩人在《聯合文學》發表了《晚年冥想》組詩十首,其中包括《告別式》、《在鄉間老去》、《火葬場》、《墓園》等,有點像在交代后事。一年后詩人罹患癌癥,有人怪他一詩成讖;兩年后詩人又發表新作,雖然還是表達對于存在、生命、死亡的思索,但心境必然有所變化。“當死神尚未現身,要云淡煙輕地對死亡瀟灑曠達是容易的,可是當死神來到門口敲門,要從容應門且微笑以對,就是滲入骨子的涵養了。”⑥ 《晚年冥想》系列被稱為“謙卑面對死亡的詩句”,詩人交代:不要為了一副棺木而糟蹋珍貴的百年大樹,不必占據墳地,因此要直接火化,將骨灰埋在屋后的樟樹下;勿焚燒紙錢耗費大地資源,“無需寄發訃聞勞動親友,如有少數故交不經意問起,才順便轉告,我仍熱愛人世,但不眷戀”。此詩引起熱烈的回應。兩年后吳晟在《凝視死亡》中表白道:“一組晚年冥想……未必準備就此終老/只是重新調整/如何面對生命”;“其實,我只是順應尋常的歷程/無意塑造什么典范/每個生命都在各自完成/某種生命的意義”;“就是不斷調適,與世界的沖突/尋思可以留下些什么/或者,不該留下什么”;“或許有些悲傷/更多是期許自己/還有夢想要實踐”。詩人對于“死亡”的態度是坦然而又積極的。他曾表示:從不計較利益,如果表現出對“名”有些在意,是因為他希望這些“名”可以吸引更多人讀他的詩文,進而了解甚至認同他的生活態度和生命理念。
鐘怡雯被視為臺灣散文呈現委頓之態的半衰期中,能持續創作,保持穩定進步并日漸邁向名家之林的新一代散文旗手。2007年她出版了散文集《野半島》,以“野”稱呼其故鄉馬來西亞,并再次詮釋了“野”字中那勃郁、血性、奔放、剽悍與自信的內涵,以不協調的散文語言,生動地寫出了那個野世界的沖突和雜質⑦。陳芳明在《聯合文學》和《印刻》分別辟有“情怯與忘卻”和“三十年遺忘錄”專欄,回憶三四十年來他在文壇和政治社會運動中,與一些作家、文史學者乃至政治人物如陳映真、黃春明、尉天驄、龍瑛宗、鐘理和、洛夫、葉石濤、史明、盧修一等交往、互動乃至爭論的經過和感想。散文隨筆成為2007年主流文體,張大春《認得幾個字》、簡媜《老師的12樣見面禮》、龍應臺《親愛的安德烈》都以親子為主軸。林懷民《跟云門去流浪》、黃錦樹《焚燒》等,也都是一時之選⑧。
《聯合文學》2007年1月號刊出了黃春明經過多年磨礪而最終定型的兒童劇本《稻草人和小麻雀》。故事內容是:七月稻子熟了,麻雀飛來吃稻子。老農夫做了十個稻草人,讓它們去嚇麻雀。小孫子小明與麻雀是好朋友,覺得不讓麻雀吃一點稻子是不應該的,因為稻子成長過程中,麻雀也幫忙捉蟲、吃蛾和蚱蜢。有一天,稻草人為了盡責看田,和麻雀吵了起來,三個孩子趕到解了圍,讓老麻雀敘說其理由,大家都認為好收成麻雀也有功勞,所以也有權利吃一點稻子。為了不讓爺爺生氣,小孩子、稻草人和麻雀就合作起來⑨。劇本在輕松、詼諧、有趣的氣氛中,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生態理念傳達給兒童觀眾們。
值得一提的,旅美臺灣作家章緣,近年居住大陸,有書和作品在大陸出版和發表,如2007年12月的《上海文學》上,就刊有她的短篇小說《越界》。臺灣《聯合文學》7月號上刊出的《財神到》一作,寫小健家以迎財神的心情招待貴賓——從臺灣又到美國留學的舅舅、舅媽,結果客人只是不情不愿地給每人一百元的紅包,反倒是在外做生意的表叔,慷慨捐出十萬元為村里小學建新教室。小說寫出了大陸鄉間過年過節的風俗習慣以及不同于西方的醇厚民風。臺灣新世代的作家直接以大陸生活為題材的創作,以前并不多見。章緣“落戶”大陸的行跡和創作,顯示了兩岸文學交流深化的端倪。
注釋:
① 本小節中的引文來自《新臺灣寫實主義的誕生——21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決審記錄》、東年《從寫實·現代到新寫實》、李昂《會想要吵架的評選——只為“新臺灣寫實”》、郝譽翔《理論之后,回到寫實——二十一世紀臺灣小說的新貌》、范銘如《清新的文學氣象》等文,見臺灣《聯合文學》第277號,2007年11月。
② 見臺灣《中國時報》2008年1月6日E5版。
③ 尹萍:《自然信徒吳明益》,《聯合報》2007年7月21日“讀書人”周報。
④ 石曉楓:《口舌,及其之外的欲望流轉——李昂〈鴛鴦春膳〉》,臺灣《文訊》第266期,2007年12月。
⑤ 賴柔蒨:《一個有陰道與陰莖的男人:〈男妲〉》,《破報》第452期。
⑥ 李若鶯:《純·度人生——評吳晟詩五首》,《鹽分地帶文學》,54頁,第九期,2007年4月。
⑦ 徐國能:《野語英華——評鐘怡雯〈野半島〉》,《聯合文學》2007年第9期。
⑧ 黃麗群:《歹年冬中緊守閱讀基地》(2007年出版回顧·臺灣篇),《中國時報》2008年1月6日E6版。
⑨ 黃春明:《稻草人和小麻雀》,載《聯合文學》2007年第1期。
南方文壇南寧77~79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朱雙一20082008
朱雙一,廈門大學臺灣研究中心教授
作者:南方文壇南寧77~79J3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朱雙一20082008
網載 2013-09-10 21:4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