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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北京，從小多病。北京的冬天似乎比一半都長，所以從來不愛運動，一動不如一靜，今天俯臥明天再撐。從幾歲到四十幾歲，勉強喜歡過的運動包括：

和哥哥姐姐坐在屋門口聊天。我都忘了聊什么了，但是幾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似乎主要的議題是：哥哥問姐姐，女人是什么？姐姐問哥哥，男人是什么？他們一起問天，愛情是什么？人生是什么？我一邊聽一邊想，傻啊，你們倆能代表男人和女人嗎？問天問地如果能有答案，屈原不早就記錄在《楚辭》里了嗎？

一個人練武。我看過街面上能找到的一切武俠小說。我堅信我有練武的天賦，只缺一個師父、一本秘笈、一個被封在山洞的機緣，就會成為一代宗師。在師父到來之前，我從來不用四肢練武，怕養成壞習慣。我也從來不和被人動手打架，怕內力莫名外泄，傷及無辜。

乒乓球。在北京市少年宮受過三個月半專業訓練，買過二個729反膠直板乒乓球拍，用過進口發球機。但是三個月之后就被老媽綁回家了，她的理由非常簡單：世界冠軍只有一個，怎么看也覺得我不像。打乒乓球就不能當飯碗。

其他運動還包括：極限性讀書（讀到累極，睡在書上，或者吐在桌子上），坐在窗邊看屋外女生，極限性喝啤酒（膀胱極限），運動性麻將，打C&C，開會。

一直喜歡的運動是散步。“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夜臥早起，廣步于庭。”春天，北京剛綠之后，楊花滾地之前，屁股再沉，不出屋子走走也說不過去。

北京人多、車多、路寬，適合散步的散步經不多。挑我有緣常走過的喜歡的，羅列如下：

從垂楊柳向西，經鹿圈、馬圈至廣渠門，再沿護城河向南，過光明橋后向西，可繞龍潭湖一周，可再向西至天壇東門。天壇里有北京二環里最大片的綠地，人再多也能躲得開。有大群的喜鵲，體大于雞，降落時我心理常常替古松古柏担心。有白玉蘭，花大于碗，落下時心里常常怕砸傷小朋友。

從中國醫學科學院基礎所向西，至協和醫學院禮堂，向北入九號院，穿西花園，至五號院。向西至王府井大街，再向西向北，至東華門。沿筒子河蜿蜒至午門，至西華門。這一散步經上有生老病死，有當下的繁華，有幾百年前的被殺頭的政治犯提醒你：“凡事莫當前，看戲不如聽戲樂；為人需顧后，上臺終有下臺時。”

從燕南園向北，出北校門，向西奔頤和園。頤和園東宮門那條路游人太多，就走南宮門。沿著西堤往北，一線桃花垂柳，西邊大片的湖。水草、水鳥，覺得走著走著就能走到水里去。和男生一起走過，走的時候沒勾肩搭背，沒說將來如何征服世界。也和女生一起走過，走的時候沒摸她頭發或者腰上的肉，沒說什么是幸福。我在走過多次西堤之后，第一次看到杭州蘇堤時，沒驚艷，沒覺得美如仙境。乾隆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文物破壞犯之一，他艷羨江南，修了西堤，從此功過相抵。

在中國，毀一個美景的最簡單方式是讓人知道這個地方。希望這篇文章之后，這幾條北京的散步經在讓很多人感受到人生美好的同時，不被太多的人毀掉。

馮唐 2015-08-23 08:40: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