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黃花相牽挽……梁實秋的群芳小記 鳳凰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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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花成癖”,這話我不敢說。愛花則有之,成癖則談何容易。我經過多少次的移徙,“喬遷”上了高樓,竟沒有立錐之地可資利用,種樹蒔花之事乃成為不可能。無已,只好寄情于盆栽。幸而菁清愛花有甚于我者,她拓展陽臺安設鐵架,常不惜長途奔走載運花盆、肥土,戴上手套做園藝至于廢寢忘食。如今天晴日麗,我們的面前綠意盎然。尤其是她培植的“君子蘭”由一盆分為十余盆,綠葉黃花,葳蕤多姿。我常想起黃山谷的句子:“白發黃花相牽挽,付與旁人冷眼看。”


菁清喜歡和我共同賞花,并且要我講述一些有關花木的見聞,爰就記憶所及,拉雜記之。




海棠


海棠的風姿艷質,于群芳之中頗為突出。


我第一次看到繁盛繽紛的海棠是在青島的第一公園。二十年春,值公園中櫻花盛開,夾道的繁花如簇,交叉蔽日,蜜蜂嗡嗡之聲盈耳,游人如織。我以為櫻花無色無香,縱然蔚為雪海,亦無甚足觀,只是以多取勝。徘徊片刻,乃轉去苗圃,看到一排排西府海棠,高及丈許,而花枝招展,綠鬢朱顏,正在風情萬種、春色撩人的階段,令人有忽逢絕艷之感。


海棠的品種繁多,以“西府”為最勝,其姿態在“貼梗”“垂絲”之上。最妙處是每一花苞紅得像胭脂球,配以細長的花莖,斜欹挺出而微微下垂,三五成簇。海棠開放之后花苞的正面是粉紅色,背面仍是深紅,俯仰錯落,秾淡有致。海棠的葉子也陪襯得好,嫩綠光亮而細致。給人整個的印象是嬌小艷麗。


十余年后我才有機會在北平寓中垂花門前種植四棵西府海棠,著意培植,春來枝枝花發,朝夕品賞,成為畢生快事之一。明初詩人袁士元和劉德彝《海棠》詩有句云:“主人愛花如愛珠,春風庭院如畫圖。”似此古往今來,同嗜者不在少。


以海棠與美人春睡相比擬,真是聯想力的極致。《唐書·楊貴妃傳》:“明皇登沉香亭,召楊妃,妃被酒新起,命力士從侍兒扶掖而至。明皇笑曰:‘此真海棠睡未足耶?’”大概是海棠的那副懶洋洋的嬌艷之狀像是美人春睡初起。蘇東坡一首《海棠》詩有句云:“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清春睡足。”是把海棠比作美人。


秦少游對于海棠特別感興趣。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少游在橫州,飲于海棠橋,橋南北多海棠,有老書生家于海棠叢間。少游醉宿于此,明日題其柱云:‘喚起一聲人悄,衾暖夢寒窗曉。瘴雨過,海棠開,春色又添多少?社甕釀成微笑,半破癭瓢共舀。覺傾倒,急投床,醉鄉廣大人間小。’”家于海棠叢中,多么風流!少游醉后題詞,又是多么瀟灑!少游家中想必也廣植海棠,因為同為蘇門四學士的晁補之有一首《喜朝天》,注“秦宅海棠作”,有句云:“碎錦繁繡,更柔柯映碧,纖搊勻殷。誰與將紅間白。采薰籠,仙衣覆斑斕。如有意,濃妝淡抹,斜倚闌干。”刻畫得淋漓盡致。




含笑


白樸的曲子《廣東原》有這樣的一句:“忘憂草,含笑花,勸君聞早宜冠掛。”以忘憂草與含笑花作對,很有意思。大概是語出歐陽修《歸田錄》:“丁晉公在海南,篇詠尤多,如‘草解忘憂憂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尤為人所傳誦。”含笑花是什么樣子,我從未見過,因為它是南方花木,北地所無。


我來到臺灣之后十年,開始經營小筑,花匠為我在庭園里栽了一棵含笑。是一人來高的灌木,葉小枝多,毫無殊相。可是枝上有累累的褐色花苞,慢慢長大,長到像蓮實一樣大,顏色變得淡黃,在燠熱濕蒸的天氣中,突然綻開。不是突然展瓣,是花苞突然裂開小縫,像是美人的櫻唇微綻,一縷濃烈的香氣蕩漾而出。所以名為含笑。那香氣帶著甜味,宋人陳善《捫虱新話》:“含笑有大小,小含笑香尤酷烈。四時有花,唯夏中最盛。又有紫含笑、茉莉含笑。皆以曰夕入稍陰則花開。初開香尤撲鼻。予山居無事,每晚涼坐山亭中,忽聞香風一陣,滿室郁然,知是含笑開矣。”所記是實。含笑易謝,不待隔日即花瓣敞張,露出棕色花心,香氣亦隨之散盡。落花狼藉滿地。但是翌日又有一批花苞綻開,如是持續很久淫雨之后,花根積水,遂漸呈枯零之態。急為墊高地基,蓋以肥土,以利排水,不久又欣欣向榮,花苞怒放了。


大抵花有色則無香,有香則無色。不知是否上天造物忌全?含笑異香襲人,而了無姿色,在群芳中可獨樹一格。宋人姚寬《西溪叢語》載“三十客”之說,品藻花之風格,其說曰:“牡丹,貴客。梅,清客。李,幽客。桃,妖客。杏,艷客。蓮,溪客。木樨,嚴客。海棠,蜀客。……含笑,佞客。”含笑竟得佞客之名,殊難索解。佞有偽善或諂媚之意。含笑芬芳馥郁,何佞之有?我對于含笑特有一份好感,因為本地人喜歡采擇未放的含笑花苞,浸以凈水,供奉在亡親靈前或佛龕案上,一瓣心香,情意深遠,美極了。有一位送貨工友,在我門外就嗅到含笑香,向我乞討數朵,問以何用,答稱新近喪母,欲以獻在靈前,我大為感動,不禁鼻酸。




丁香


提起丁香,就想起杜甫一首小詩:


丁香體柔弱,亂結枝猶墊。

細葉帶浮毛,疏花披素艷。

深栽小齋后,庶使幽人占。

晚墮蘭麝中,休懷粉身念。


這是他的《江頭五詠》之一,見到江畔丁香發此詠嘆。時在寶應元年。詩中的“墊”字費解。仇注根據說文,“墊,下也。凡物之下墜皆可云墊”。好像是說丁香枝弱,故此下墜。施鴻保《讀杜詩說》:“下墮義,與猶字不合。今人常語襯墊,若訓作襯,則謂子結枝上,猶襯墊也。”施說有見。末兩句意義嫌晦,大概是說丁香可制為香料,與蘭麝同一歸宿,未可視為粉身碎骨之厄。仇注認為是寓意“身名隳于脫節”,《杜臆》亦謂“公之詠物,俱有為而發,非就物賦物者。……丁香體雖柔弱,氣卻馨香,終與蘭麝為偶,雖粉身甘之,此守死善道者”。似皆失之迂。


丁香結就是丁香蕾,形如釘,長三四分,故云丁香。北地俗人以為丁釘同音,出出入入地碰釘子,不吉利,所以正院堂前很少種丁香,只合“深栽小齋后”了。二十四年春我在北京寓所西跨院里種了四棵紫丁香。“白菡萏香,紫丁香肥”。丁香要紫的。起初只有三四尺高。十年后重來舊居,四棵高大的丁香打成一片,一半翻過了墻垂到鄰家,一半斜墜下來擋住了我從臥室走到書房的路。這跨院是我的小天地,除了一條鋪磚的路和一個石幾兩個石墩之外,本來別無長物,如今三分之二的空間付與了丁香。春暖花開的時候招蜂引蝶,滿院香氣四溢,盡是嚶嚶嗡嗡之聲。又隔三十年,現在丁香如果無恙,不知誰是賞花人了。


摘自梁實秋《心守一事去生活》,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4年8月版



鳳凰讀書 2015-08-23 08:4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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