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房】張承志:我只是抗議流行中國的某種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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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世界被推向民主,無論如何也只能被推向民主。而今天我們愈來愈感到,民主的最后的敵人就深藏在人的自身、特別藏在人反對異己的行為之中。





前,人們常說,書被催成墨未濃。但是提起筆來—一個個黑沉沉的窟窿像眼睛般地在盯著,如陷阱如槍口,我遲疑地撫摸著手里的筆。或者不提及甲和乙,只寫丁?寫大自然的撫慰,寫百姓的人生?可是跳過甲乙、一步到丁的寫法是困難的,用甲的認識和情感來描寫丁,一句句不倫不類。


在選擇了對政治的規避,在選擇了對官階和俸祿的拒絕之后,甚至選擇了對任何派門閥黨的區別和獨立之后,我已經選擇了我的文學道路。我以為文化、學術、藝術的領域已經足夠遼闊。但是,現實告訴我不是這樣。


世界被推向民主,無論如何也只能被推向民主。而今天我們愈來愈感到,民主的最后的敵人就深藏在人的自身、特別藏在人反對異己的行為之中。


是否左翼思想的表達必須為左翼甚至極左的政治負責;是否關于毛澤東或革命問題的思索必須為毛澤東或革命以及政治運動的一切后果負責;是否關于荊軻的審美等于支持一切“國際恐怖主義”和一切流血;是否描寫了受盡歧視、壓迫和屠殺的中國回民的一點心情,就必須對世上的伊斯蘭世界的一切現實負責;是否歌頌古代“潔”的精神就必須對現世的一切不潔負責?


是否理論就等于與這個理論相關的社會、政治和歷史的運動;被社會的運動裹挾的個人,是否就等于運動本身;人生而有之的權利,是否包括“極端”的感情表達;如果作家不是使用行為、而僅僅是在王法之內以筆寫作,那么究竟能不能達到表達的自由?


究竟人們是否真地承認作家寫作的天賦之權?



張承志


但是如今是究明這些原初問題的時候么,讀著我迂腐的疑問,那些炎黃精英可能早就哈哈狂笑了。近日作家韓少功的遭遇,深刻地說明著思想的環境。


韓少功并無如我的歷史劣跡和可疑背景,但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處此群類也難免浩劫。他為屈原懷沙自沉的汨羅,他為文獻之邦的楚地和中國,沉吟心血獻出的《馬橋辭典》,換來的回報竟是一盆污水。


只是因為一部外國小說的書名在譯成中文時也被叫做“辭典”,于是他對這個病弱文明的舉獻就被一筆抹成了一個滑稽的丑鬼。紛紛揚揚之中,他被丑化成了小報上的國際小偷,對外國人的書臨帖擬作、全盤照搬!我想,若要打倒一個作家,最妙的戰術大概不過如此。


韓少功選擇了憤起自衛。然而,面對著韓少功的受辱,卑鄙的公允照例慢條斯理地出現了。韓少功被勸解、被開導、被閑話、被憾意十足地搖腦袋、被教育以寬容謙虛的文學常識。已是一張淋漓的花臉,又被粗粗地涂上一個黑邊。就像他的同鄉人譚嗣同所說,因此而中國所以不昌。


從韓少功在遙遠的南國發出的嘶吼中,我又一次聽見了良知的痛苦和濺血。我屏息聽著,無法感到一絲輕松。至少,很多人比我更清楚∶本來這些毒箭曾經原樣地、陰沉地瞄著我。


沉吟良久,放下了筆。對于任何真正的作家,對于追求批判的思想,對于一切企求價值的心來說,如今是墨到濃時,方驚無語。在這個誰都并沒有被人強制,每個人都寫著他要竭力宣揚的文字,每個人都享有歷史漏給的契機的二十世紀之末,我處在依附體制的文化的重逼之中,心中吃驚,不可理喻,找不到我的語言。


我不愿補充說,文學化的思想表達不僅需要自由原則,還需要神領意會,需要心有靈犀。我拒絕由于自己的處境,被迫地逐句解釋自己的作品。我不會為了個別的惡意,就急著申辯說,我并不是一個不剩地敵視知識分子,我只是抗議流行中國的某種思潮。


我并不奢想以孤單的微力,獲得聲音的傳播。我準備在他們占據的時代,活下去而且盡力而為。我并不太看重這種語境的壓迫,我只想記上這一筆備忘,把一切都托付給遙遙的明天。無疑明天會有公理,良知是偉大而洞察的。會有平和但更是嚴峻的評判—評判在歷史曾經給予機會時,稱為知識分子的人們的觀點和行徑。


也許我會不幸言中,如此的民族如病在膏肓,如此的文明會步步衰敗。但是人類的公理會感傷地嘆息,更會正義地譴責。我相信歷史的希望。我堅信人類的良知。我信仰不流血也沒有地獄、但是有悲痛批判的末日。



共識網 2015-08-23 08:4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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