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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人論史——近當代作家的史學觀點 >>> | 簡體 傳統 |
他的一生,多為激情支配的選擇,最痛苦的是內心與外物不調和。不過,如顧隨說,真正的詩人,往往就來自與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來的也才是真正的力,“風與水搏,海水壁立,如銀墻然。” 日暮鄉關何處是 作者 | 柴靜 柴靜:現任中國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記者、主持人。她曾經故意在節目中反復詢問王錫鋅關于公款消費的數字,她曾經一個人獨面黑社會的威脅。2013年出版講述央視十年歷程的自傳性作品《看見》。 兩年前,在大理,他開輛老富康來接我們,說“走,野哥帶你看江湖”。 他平頭,夾克,腳有些八字。背著手走在前頭,手里撈一把鑰匙,我對龍煒說:“你看他一半象警察,一半象土匪”。 他聽見了,回身哈哈一笑。 院子在蒼山上,一進大門,滿院子的三角梅無人管,長得瘋野。樹下拴的是不知誰家寄養的狗,也不起身,兩相一望,四下無言。 他常年漫游,偶爾回來住。偌大房子空空蕩蕩,只有一排舊椅子,沿墻放著,灶清鍋冷,有廢墟之感。平時一個人,偶爾有朋友來此落腳,席地卷個鋪蓋,誰也不用照顧誰。 他無家可歸。 70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絕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鹽釀酒攢下薄田,土改時被劃為地主,疑他藏槍,鞭打后投梁自盡,暴尸野外,被扔在天坑。隨后大伯暴死,二伯流放,兩位伯母一夜間用同一根繩索吊死在同一橫梁。 父親沒有保護家庭,他的職責是抓捕誅殺其他地主的兒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親在暮年出走,留字條說“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他沿江駕船搜尋,尋找江上腫脹發臭的浮尸,挨個翻找無果。 1995年,他出獄后,身邊已再無親人,妻女也離他而去。 十幾年前他離鄉尋找出路,身無長物,朋友到車站送他一只鋼鍋,讓他好埋灶作飯。他說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這鍋在鐵軌上砸了,天下之大,總有我吃飯之處。 81年湖北民院畢業后,他當過教師、宣傳干事、警察,后來做小生意賣衣服,油炸早點,開挖沙的廠,都賠得血本無歸。這次北上,作了牟其中的秘書---現在牟還關在他當年服刑的地方。很快又轉行當編輯,再做書商,做的很得意。我問他為什么不干下去,他說受不了向人催賬的生活,“人到四十,還為一萬塊錢天天打電話,象黑社會一樣-----敗壞人的心情。 ”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萬一筆勾掉,離京南下。 偶爾落腳在這兩千多米的蒼山上,四下沒有村落,到暮晚時山黑云暗,一兩盞燈更有凄清之感。他說過有時夜里驟雨突來,“林濤如怒,滾滾若萬馬下山。村居闃寂似曠古墓園,唯聽那山海之間狂瀉而至的激憤,一如群猿嘯哀,嫠婦夜哭。這樣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銷此九曲孤耿。” 這樣的夜里他開始寫作。寫失蹤了十年,“不知暴尸在哪片月光下”的母親,寫二伯服刑29年后,“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沒有了房子,只好寄身于一個巖洞,放羊維持風燭殘年直到死去”。寫一生閉口不談家事的父親內心的功罪,寫獄中被綁赴刑場的弒兄者……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仿佛從未存在過,他對此耿耿于懷,才為逝者作史。他的故鄉是武陵,史書說的南蠻舊地,巫風很盛,在遙遠年代,土家族死在他鄉的人,是千里趕尸也要接回家山的,不想成為無歸宿的游魂。他說“我祖父的橫死也不足以令蒼天開眼,是我的私人敘述才讓他的死找到了意義。 ” 這本來就是中國民間修史者的傳統-----不憤不啟,不悱不發。 他用的筆名,出自唐代詩人劉叉的《偶書》:“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四年前,我還不認識他,有天工作完,街邊店里吃點東西,帶了他的書隨翻隨看。 他寫外婆故鄉在江漢平原,他出生后才到深山來,開荒種地,養活一家。幼年造反派來家訓斥父親,他不懂事,在旁嬉鬧,太壓抑的父親發泄憤怒,用木棍毒打他,沒人敢攔阻狂怒的父親,外婆哭著用身體包圍著他,左手無名指被誤傷一棍,打得骨折,一直隱忍著沒有醫治,至死手指一直彎曲。 外婆眷戀家鄉,他稍長大些,老人就返回了平原,他十二歲時患重病,寫信給外婆,懇求她回來,一進門撲在懷里“我不斷地叫著婆婆婆婆,仿佛垂死的孩子看見唯一的親人。” 等到他成年,外婆覺得責任終于了結,與家族另一老人回到平原荒村住下,紡布縫衣為生,無人可以勸解。只有他去進門跪地抱著她腿,要她回來----明知這對她不公平,但他就是“不能忍心”。 外婆在山中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轉,每晚去墳頭點上墳燈,怕外婆不能認得回家的路,次次在墳頭痛哭時,他都要把耳朵貼近新土去聽,孩子般地幻想聽見外婆在棺木里呻吟,立刻就去十指刨開泥石,救出她來。 十年后,他掘開墳墓,開棺撿拾遺骨,償還她的舊愿----背著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聲鼎沸的地方,看到這里,把筷子擱在碗上,起身走出去了,怕當眾放聲哭了出來。 近代中國,身世畸零者并不少見,但野夫的筆端是讓人害怕的感情,連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嚇怕,不敢深入到這樣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來自這樣的激情驅使,情感越深,創痛越烈。寫時也嘔心瀝血,他說有時寫完在沙發上要躺整整一天,象一生氣力已經用盡。 這樣的寫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術,是要讓死者復活,象是一次招魂。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來了,野哥一一介紹“這幫老混混”,大家拱個手,報個名號,也不寒暄,鄰居候哥搜些活雞臘肉,在后院摘點黃瓜茄子,加上通紅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幾個鋁盆,桂花樹下男男女女端著碗站著吃江湖飯,滿頭汗。 吃飯完,裊裊一根煙,聊舊體詩。 八十年代的江湖,流氓們都還讀書。看著某人不順眼,上去一腳踹翻,地下這位爬起來說“兄臺身手這么好,一定寫得一手好詩吧”。 就這一點,今天的小混混就沒法比。 候哥給大家泡茶,院子里很多高山榕,底下長了野茶。紫荊已經長到了二樓高,開著紅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蘭,玉綠色的十幾卷,混著茶香。野哥講花草的名目,我們覺得好聽,他說“看《本草綱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辭的故鄉,民歌和韻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燒搪瓷盆的手藝人劉鎮西,工具箱里也放著《楚辭》,初見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幾聲老婆,沒人答應,就去敲隔壁的門借斧頭,嘴里念念有詞“幸有嘉賓至,何妨破門入”,手起斧落,門鎖砍成兩截。 真嫵媚。 野夫寫蘇家橋,寫劉鎮西,寫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幾千字寫完一個人生平,象《史記》中的列傳。他的文字鍛造,也來自古文。寫文章時,看得出遍遍錘打,殼落白出。有時有些地方顯得過于錘煉了,但寫得好處,真是“天地為之久低昂”。 野哥說起時臉上有幾分傲色“舊體詩我還是得意的”,詩人里他最喜歡聶紺駑“詩酒猖狂,半生冤禍”。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輪好月,他與蘇家橋一行人喝到酣處,學魏晉中人裸體上街散心頭熱,路遇一些機關門前掛著的木牌,就去摘下,抬著一路狂奔,找個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發現,木牌上赫然大書“人民法院”。覺得這個還是不惹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掛上。 當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蘇家橋從深山送到恩施,過家門不入,貨車送到武漢,怕他孤乘無趣,再火車送到湛江,顛沛到海安,最后干脆一帆渡海,萬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獨回。 簡直是《世說新語》里的中國。 我原以為寫得太傳奇,認識他們才覺得只是寫實。晚上野夫帶我們出去吃飯,叮囑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運氣”,小館子老板是個香港人,六十多歲,須發皆白,向外賁張。打量人,看得順眼就做飯,不順眼轟出去。當天運氣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幾個人的菜,過來和野夫喝了一杯,揚長而去。說掙夠了今天的酒錢,自去喝酒,不必再開張。 這個年頭處處都是精致的俗人----不是因為不雅,而是因為無力,沒有骨頭。還好“禮失,求諸野”,遺失的道統自有民間傳承,江湖還深埋了畸人隱者,詩酒一代。 下午無事,野哥帶我們幾個女生逛小鋪子,我們挑來撿去耳環項鏈圍巾,他兩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遠離,銜一只煙悠然看過往行人,等我們挑完,他已經把帳結過。 長日無事,坐條挨街的板凳,他給我們講故事,說少年時暗戀一個女孩,被拒絕,情書也被公開,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銀自殺。獲救后立下誓愿“要讓她愛上自己,再拋棄她”。 他讀大學回鄉后,與之接近,少女戀慕了他,他終是不忍心,向對方袒露實情,說“我不想報復你”,對方慘淡一笑“你以為沒上床就不算報復嗎?” 他離家遠走,再回來她成了一個在當地聲譽放浪的女人,表姐讓他去勸解,他訥訥而言,她笑:“變成好女人……?”抬眼釘住他,“變了又怎樣,你娶我么?” 他無話。 他兜里是第二天的火車票,她伸手取來撕了,買了機票,說“換你明天一天的時間給我”。日后她中年重病,腎壞死,不再求治,他從北京請國內最好的醫生入山給她手術。 他人生里的事多半這樣,情多累人。自嘲說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問過他,為什么他身上會發生這么多戲劇的事情?他說當編劇時,才領會到人生如戲,“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生活是內心情理交織沖突的結果,他天性愛憎好惡比常人劇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氣力,不留余地,蠻力拽動情與仇,樂與怒,。 20歲那年,他黃昏酒醉回家,看到路燈下一個佝僂男人,認出是那個打過他爸,把機槍架在他家門口的造反派。現在他長大了,那人已快暮年,他發瘋般撲上去,把對方摁倒在地拳腳相加。“他已經完全認不出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著,直到耗盡全身力氣,直到他頭破血流。” 十幾年里,他一直為童年的恐懼羞愧,而羞愧漸漸熬成仇恨。這性如烈火的男子,認為輕仇的人,必然寡恩。 酒醒之后,他卻不能不面對內疚之感,暗中觀察那人,才發現這個仇人可憐之極。他是煤礦工人,出身貧苦,家庭負担沉重。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獄。這樣的人積怨已久,被號召去奪權造反,必然敢摧毀一切。日后這人被煤礦開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剎不住腳,被裝滿石頭的板車軋斷腿,從此殘廢,整個家庭垮掉,女兒不得不去賣淫。 他寫:“命運懲罚他,比懲罚我的父輩更加慘烈。” 他寫作并非為復仇,也非控訴,他想找到人何以成為他人地獄的原因。他寫到自己六歲時,老師集合他們排隊,把用竹子做成的大掃帚拆開,每個孩子發一個竹條子,圍著一根水泥管子,上面站著一個偷了三尺布的農民,穿著破爛,褲腳卷在膝蓋上面,腳上穿著一雙草鞋,老師一聲令下:打!所有的孩子一起揮動竹條抽打那個農民膝蓋以下的部分,這個農民在水泥管上疼得來回跑,所到之處圍滿了孩子,所到之處都會有竹條,這個人蹦跳慘叫,汗如雨下,腿脹得紫腫,慘叫中突然暈厥,摔了下來。 四十多歲時,他寫到這里,流下淚來,說“這就是文學。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要是不把這樣一些東西記錄下來,我會一生都為我曾經揮過竹條子而愧疚。” 寫作是一種反抗,對抗外界的惡,也對抗自己內心的黑暗。多年來,他為青春時代的狂怒心存內疚,他說“在這個時代,當你還沒有完成安徒生筆下一個孩子的真誠教育之時,也就是你還不敢做一個真人的時候,你絕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野夫常以村夫自許,我卻覺得他雅致。平常里他從不與人爭鋒,席間不搶話,不譏笑人,不爭口舌,有他的地方笑聲最多,有人說話不得體,他也呵呵相樂,一派爛漫仁厚。有次在北京某個場合我倆撞上,舉座都是富貴人,三個小時里,他一句話沒說,不參與,也沒有不耐煩,自斟自飲,怡然自得。 我不喝酒,但有他在座,就陪他一杯,朋友間說起如果遇到事有誰可以相托,推舉的數人里,多有野夫。 只一次見過他另一面,大理夜長人多,左中右都有,談話容易不洽,干脆集體玩“殺人”游戲,我當法官,發完紙牌后說“殺手睜眼”,野夫睜開眼,不動身,也不伸指,只以眼光向我示意某人,就閉上。再睜眼時,眾人驚呼被殺死者,相互猜忌。他點一枝煙靠椅微笑,有猜到他的,他就一副老警察面目,為之分析案情,一一拆擋,全身而退,瞞過眾人,最后一輪他勝出時翻開紅心殺手牌,姑娘們還驚呼不信。 這場游戲,我這旁觀者看來尤為觸動,眾人閉目他睜眼的瞬間,那雙細長眼睛晶光四射,是泡過兇險,世事老辣的眼。他在獄中,曾與幾個刑事重犯同住,同一個枕頭上睡的,槍斃的有6個。他有次掃地時曾有一個犯人罵罵咧咧,他放下掃帚,盯著走到近前,那人立刻閉嘴。下鋪有人悠悠說了一句,“你也不看這是什么人,他連國家都敢惹,你能踩平么?” 沒聽野夫說過苦,他只說重復的做一個夢,站在深秋的藍天下,赤身裸體,搶著收集陽光過冬--那時的冬天太冷了。殘陽越過高墻,把影子放大貼在對面墻上,有電網的投影恰好橫過他的脖子。 這夢聽了真讓人難受,是冷透的人世。 但他愛這世界,有次聊天,他勸我多參加社會活動,說有地方約他演講,他一定會去,“能影響一個是一個”,他是那種寒風里有人往車窗里遞廣告,一定會搖窗接下的人。 在微博上他很活躍,經常會有許多陌生的朋友@他,說家里發生什么事,希望他幫忙轉發、評論一下,他說常常不忍心忽視這些留言,也許轉發無濟于事,也不足以幫他,但是轉發一定會讓更多的人明白是非。 微博也是江湖,他說能看見一部分人的恐怖內心,感到透心的冰涼,說“有時也想把微博戒球了”,但又放不下,嬉笑怒罵,一派樸誠爛漫,把劍而立,戰個三百回合。有時候我覺得這樣太浪費時間了,他說在故鄉鄂西,秋天野豬成災,每年允許適當的狩獵,分外痛快淋漓。“我來到世間,是來訪求朋友的,有的人來到這個世間,是來增加敵人的,我們在大地上,懷善還是懷惡,并不難區別” 但遇到年青人時,他會勸解,有次他說,有個罵他的人是一個大學生,子侄輩的年歲,他順著去對方微博里看看,覺得是個貧寒激憤的青年,就發私信與他講了一夜道理,直到年青男孩心服。 他對這個時代總有一份“不忍心”,說“我們每個文化人都要分担這個時代的疼痛甚至劇痛” 在大理,他帶我們進山,無為寺在宋朝是大理國的皇寺,早已荒廢。二十幾年前有個僧人一點點舊址重修。他帶我們去見這大和尚,大腦袋粗眉毛,胳膊上纏著銅佛珠,是武僧,“夜不倒單”——每天晚上不躺下睡覺,打坐度過。 三千多米處都是深林,小寺里沒電,不賣門票,不賣香火,也沒有小販。案子上堆的香,你自己拿去燒。隨便。樹下面放著茶葉、水壺、茶具,自己泡茶喝,喝完了你走,也沒人來問。有個小和尚在場子上一邊扎著馬步,一邊眼見著一個小朋友飛奔打鬧著耍,眼神兒急死了。 大雨過后,急晴中的這座山,樹葉上金光閃閃的流水滔滔流下來,有遠古的本來面目。我們跟大和尚說這說那,把人家武僧當禪師了,有人問,人怎么能放下眷戀?大和尚只好說,喝茶,喝茶。 野夫看我們這么笨拙地打機鋒,笑著開口解困,問寺里還有什么米,什么油,要不要送些過來。 他喜愛山林,好與僧道談,但他是士,從來不“隱”,不求解脫,不好大言,不求世外的智慧,各種人生對他都是文學,只是要了解“方丈何以是此人”。 舊朱紅的寺門,粗糙皴裂的木門檻,楹聯是野夫寫的,一聯是“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臨走前一晚,大家去一個老哥家,喀啦啦扶起卷閘門,有幾人正窩腳在塌上閑談,當中一位長得奇突矮肥,野哥說,別人找他演電影,演一個被啤酒瓶子砸的潑皮,他不滿意那個道具,要求用真瓶子砸,頭破血流,滿意地被送去醫院。我打量一會兒,覺得他是靦腆不說話的人,野哥指我身邊的一張桌子,說昨天那張被他喝大后踩碎了。 坐定后七八個人閑扯,拿著吉它唱歌,一路嬉皮笑臉,笑得人仰馬翻。野哥對矮胖子說,你吹個簫吧。 胖子也不說話,拿只皮口袋,從里頭拔出只黑簫。 有人“撲”把燭火吹熄,黑著燈,只有遠遠一點微光,荒村野街,遠處有女子鞋跟在青石板上走的聲音。他起聲非常低,曲調簡單,幾乎就只是口唇的氣息,也象是遠處大風的喘息。 我一開始無感無觸,只是拿圍巾按著臉聽著。 就這一點曲調,循環往復,有時候要爆發出來,又狠狠地壓住了,有時候急起來,在快要破的時候又沉下去,沉很久,都聽不見了,又從遠遠的一聲悶住的嗚咽再起。這簫聲里不是誰的命運,是千百年來的孤憤,千百年來的無奈。 座下小兒女都掉了淚,只有野哥躲去一邊角落,半坐在地上,完全隱在黑暗里。 他吹到后半段,憤怒沒有了,一腔的話已經說完,但又不能就此不說,忽然停住,他唱:“……月夜穿過回憶,想起我的愛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 當夜我喝過幾杯,圍巾都濕透了。 四五天后,我們三人離開大理,紛紛的雨,野哥來把行李放在破富康上,一直送上了大巴,他下了車沒走,不站在路邊,也不招呼說話,就坐那輛銹跡斑斑的富康車前座上,車門開著,一只腳踩在地上,抽煙。 我們車經過,他揚眼微笑,擺了下手。大巴開出去好遠了,人和車還坐在那里。走前他說過一句“你們一走,我今晚就是五保戶了”。 事后幾年,見面只是偶爾,但我看他的微博,常常凌晨兩三點還在,敵人也都消失的深夜,無法以酒引睡時,他有時喃喃自語“中宵酒醒,常覺無路可走。坎難人生,此時應該言說,否則,將在這巨大的黑暗里窒息。” 他的一生,多為激情支配的選擇,最痛苦的是內心與外物不調和。不過,如顧隨說,真正的詩人,往往就來自與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來的也才是真正的力,“風與水搏,海水壁立,如銀墻然。” 是矛盾,是力,也是趣。 人到壯年,再想改變自己性情已不可能,也無必要。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只要有筆墨在,還能言說,《詩經》以來“吊民伐罪”的傳統,總能在此中存續。 我在微博上只看不說,野夫并不知我存在,在那樣的夜里,我每默默注視屏幕,算是對他的一會兒陪伴。 本文選自《日暮鄉關何處是》,轉載請注明來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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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訊思享會 2015-08-23 08:4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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