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心靈的社會的心靈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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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之內的中國

選自《單讀09:耐心》



《單讀》:你看到的中國作者里,誰對縣城的經驗處理得比較好,不管是寫作還是電影,賈樟柯?

阿乙:賈樟柯那個是真好。那時候的汾陽縣跟我們瑞昌縣一樣,都是在百廢待興的時候,在建設的前夜,那時的小偷完全就是那樣。在理想主義的末年,有一批人還想往外跑,后面就沒了,大家沉寂了下來。最后《站臺》里頭那個人在打盹兒,回到原來的生活,我覺得還是蠻真實的。

我也屬于那一批往外跑的人,就是《小武》里面那種生態,它也不講什么故事,就講縣城里曖昧的人際關系。人和人之間特別自私,又常年生活在一起。千萬重的交錯,大家都有親戚關系,對彼此下不了狠手,又存在一種冷漠。父子之間的冷漠尤其明顯,最后就是一個財產分割人而已。


《單讀》:作家里面呢?

阿乙:作家,中國作家虛偽的太多了(笑)。正例子應該有,但我舉不出太多來。反例就是路遙,因為他寫的東西一點都不真實,都是意淫出來的,沒有一筆是真的。他寫縣長的女兒和礦工談戀愛,這個怎么可能,連句話可能都說不上。這個你死活想不通。我覺得路遙真的是好作家,但思想上特別落伍。中國好多作家思想落伍,庸俗。


《單讀》:你喜歡福克納嗎?他處理的是美國縣城,你覺得和今天的中國相比,如何?

阿乙:我喜歡福克納。福克納他會考慮黑人和白人之間的關系,那種關系比較粘稠。他自己也活在南方,這種粘稠感比較真實,就像土豆泥。還有土地的氣味,整個南方的氣候,你能感受得到。在我們那個縣城,我記得總下雨,現在回去老是沒有雨。第二個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那種市儈。


《單讀》:過去的經驗差不多已經用完,下一個經驗是什么還不清楚,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

阿乙:現在其實已經在往外遠征了。寫這個長篇,實際上是最后一次瘋狂地征用過去的經驗。因為我把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復制下來,甚至具體到公里,我都在計算,在地圖里面查。而遠征,就是寫一些遠離自己的、戲劇性的故事。這樣的故事,通過固定的性格或者固定的情節來推理。這個過程其實就在不停地實驗,就像太空里的宇航員,出去玩一會兒,但還得找到一個新的寄宿的地方,否則就在太空里飄著,沒影兒。

所以我去年讀《安娜·卡列尼娜》,讀但丁,還準備讀《約翰·克里斯朵夫》,就是想在心靈上看到一些脈絡,去寫一個當今時代的人,但我自己作為一個標本,作為艾國柱,不足以成為一個典型,因為我不是那種特別激烈的人,或者對這個時代有重大的思索的人。我不像你,我分析自己是一個自我放逐的70后,就是把自己放逐于政府、社會之外,我對這個社會沒有激情,我對改造政府、改造社會沒有激情。我只是讀書,讀書就是吃肉,就是我的享受。

對于80年代的那些知識分子,包括列夫·托爾斯泰這些俄羅斯知識分子的經歷,我都有熱情。但在寫這種心靈史的時候,我自己成為不了那個典型,我的典型只是情感史,談了很多重復的戀愛,也沒什么意思,構成不了但丁那種痛苦。但我一直在想,中國以后一定會有人要寫這樣一個苦悶的東西:我的靈魂被誰抽走了。或是像堂吉訶德,要去跟誰挑戰。如果我是一個力氣比較大的作者,我一定會完成中國幾十年來的心靈樣本,而不是像余華那樣在書寫欲望上的樣本。

現在我還沒活夠,還處在一個對自己生命的思考過程中,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是一個蒼白的、沒有勇氣的人。我也會在寫作中嘗試另外一些樣本,就像當年司湯達在思考于連·索雷爾的時候,這個青年對于拿破侖的夢最后的覆滅。那時候存在從外表到內心都比較高尚的人。我一直在想,人類偉大的作品其實都是關乎人類最高峰、民族最高峰的作品,就像《罪與罚》,我還沒有在中國找到這樣的樣本。你看我們寫這個時代,寫《我是歌手》,就很荒謬。大家好像都“被去世”了一樣,被割掉一樣,心靈上處在一個極其盲目的狀態。我現在也是這樣。我寫過一個殺人犯,但是它不足以成為一個社會的樣本。


《單讀》:它是一個沒有心靈的社會的心靈史。

阿乙:對,你覺得這個時代有誰是有拿破侖夢的人?好像沒有一個典型,沒有誰為了獻身去自殺、崩潰,沒有什么值得你這么去寫。所以我現在還是在寫一些比較投機取巧的故事,別人說我的小說結構比較強,其實就是花哨比較多,它也是處在這個無奈的過程中。

也許有一天我會去寫這種荒謬感,人的這種無可立足,整個時代一點聲音都沒有。簡單的兩個例子:一是霧霾,霧霾來了,這是會帶來肺癌的東西,但大家還是繼續生活。還有一個是我報考研究生,去研究生網注冊,立刻收到不少“包你考中”的垃圾短信,每天平均三條。網上說一百三十萬人報考,豈非一百三十萬人資料全部被泄露了。這個時代的人有點像當年被趕進集中營的人,沉默地走進去。這可能又重新走到卡夫卡寫作的老路上,我始終想看到一個交響樂式的向上的現代社會心靈史。路遙曾經干過這事,但那是虛假的。


《單讀》:你的情感是19世紀的?

阿乙:嗯,人應該是向上的,人在社會里應該是蓬勃向上的,和聽交響樂一樣,或者是像拿破侖一樣。這些年來,讓我心靈上比較震撼的中國人是令計劃,通過新聞得來的,他其實是一個平民子弟往上走的典型,包括他的隕落。雖然大家像談論一個第三者一樣談他,但我是把他納入到自己的肉體里來了,我覺得我就像他。我的名字叫艾國柱,我的爸爸當年也喜歡取這樣的名字,中國人對自己的子女期望就是這樣。家人也希望我從政,我曾經也在那個路線上走了一段時間,還到市委組織部上過班,當時如果市委副書記抽我去當秘書,我現在就走在政治的路上。所以我看這個新聞的時候,不是一般的鄙視,因為我覺得如果你也在那條路上,很可能跟他是一樣的,做一樣的選擇。在中國一說向上,就會扭曲,到最后成了一種權力,在權力的吸附之中。


《單讀》:你說心靈史的經驗,會想到代際的概念嗎?這個對你來說重要嗎?

阿乙:我覺得很重要,我自己寫作是有這個使命感的,作家就是應該給一代人留下一個精神上的印證。有時候我會羨慕經歷過“文革”的和80年代巨大變化的人,那一代人兩度幻滅,這個過程極大地釋放他們那種精神上積極向上的東西。90年代以后,一大批人已經徹底功利化,這種功利化可能是一個外皮,而他的內心在流血。這些我都沒有經歷過,我是1976年生的。80年代確實充滿陽光,現在則處于炎熱的狀態,一個比較腐爛的時代,很容易就變成一個傻子,如果你在精神上比較亢奮,人家就覺得你是個傻子,甚至別人還沒有認為你是傻子,你都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大家迅速找到了各自,互聯網也幫助大家在娛樂上找到歸屬感。

《單讀》:其實整個中國在縣城化啊。

阿乙:有可能。中國現在所有的激情,我都覺得特別怪異,創業激情,馬云式激情,唐巖式激情,作為商業來說是很正常的東西,資本主義時代以來,這種神話固然常有,但在中國,它已經成為唯一的東西,理想主義沒有別的出口,最后都成了創業的激情。


《單讀》:對于很多人來說,馬云就是拿破侖。

阿乙:是。轉眼間,我過去的同事,現在有些成了CEO,不是什么大的CEO,至少也是個淘寶大店主了。


《單讀》:你會怎么描述他們的故事呢?

阿乙:沒辦法描述。我甚至覺得,現在只有新聞記者的非虛構作品是可寫的。如果有一批很好的作者,他們能完成得很好,因為這比羅生門精彩多了,事件之中甚至談論事件的每個人的居心都不同,包括受害人和所謂的弱勢群體。

我在一個頒獎晚會上,曾近距離看見一個鄉村教師,表演性太強了,他們知道怎樣獲得更大的捐款數額。主持人為了表演自己的愛,過去擁抱,又要抱,又怕自己衣服弄臟,又想親吻,又下不了嘴,最后眼淚出來了。那東西就是很怪,從遠處一看,兩個人又像是真正有感情。捐助人也是一副大爺樣。我這么說可能有點冒大不韙,有些人確實受了損害,但他在微博上求助的時候,充滿表演性。這個社會不純粹到了極點。

《單讀》:如果你來寫你們這一代人,會有什么精神遺產?

阿乙:我不知道你對70后的其他人怎么看(笑)。我覺得真的沒有什么遺產。


《單讀》:或者你覺得這代人的經驗是什么?

阿乙:一文不值的感覺特別強,我所說的一文不值就是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收尸。我這么說,可能回答不了你這個問題——假如我們當中有誰死了,只是微博上一兩天的談資,點上兩個蠟燭,大家就把他送走了。他就像一個東西,漂到下水道,沒了,撼動不了任何東西。我們對別人沒有痛苦,別人也不會為我們痛苦。沒有誰讓我在心靈上感到巨大的沉痛,讓我揪心不已,哪怕是一個罪犯,也沒有出現。這個社會有像于連那樣的人嗎?當時的俄羅斯,好像所有青年都在探討祖國的出路。中國的民國、晚清,也是在探討出路。現在也有很多人探討出路,但我總覺得好像夠不上心靈這個層面,也許你能看見,但是我離這些人太遠。這些年我看到在言論上陰陽怪氣的人太多了,嘩眾取寵的人太多了。


《單讀》:在這樣一個時代,作家能做什么?

阿乙:作家,先寫點故事再說,在目前情況下寫一些好故事,至少跟西方的作家拼一拼講故事的能力。心靈上,還得去讀一讀這個民族的著作,去看過去的人怎樣發掘時代。我現在感覺不到那種家國一體、為了理想主義粉身碎骨的典型,或者是我個人缺乏這個總結能力。



作者簡介 About the author










《單讀》(原《單向街》),單向空間的品牌出版物。“單”是一個執著的姿態,“讀”是一個堅定的口號。從2006年起,《單讀》耐心尋找、聚集當下最富洞察力的觀察者、思想者和寫作者,推崇沉靜、深入、優雅的閱讀,尊重清醒、獨特、富有活力的聲音。目前已出四輯:《單讀06·逃離與歸來》《單讀07·旁觀者之痛》《單讀08·漫游者》《單讀09·耐心》。


理想國 2015-08-23 08:4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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