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穎一:教育的三個基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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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人民網-教育頻道

2015年5月22日,在知行教育基金會(YES WE DO)慈善晚宴上,錢穎一就教育的三個問題發表演講。他談到,中國的家長或教師,對子女或學生的要求,大致都認同如下的教育觀念:要學好知識,要學有用的知識,最終要成才。對這個多數人贊同的、聽上去理所當然的教育觀念,錢穎一有不同的思考和看法:理解“無用”知識的有用性;“好學”比“學好”更重要;“育人”比“育才”更根本。在當前中國的環境和語境中,錢穎一的觀點無疑有相當的現實針對性。


在過去的30多年中,我一直在大學學習和任教。我的學習經歷從清華大學開始,之后到美國留學。畢業后我在美國的大學執教,后來又回到清華大學。自2006年起,我担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一晃已經9年。今天,我想分享一些我在過去這些年推動中國教育改革實踐中的感悟。

說到教育的問題,我想從多數人認可的教育觀念開始。中國的家長或教師,對子女或學生的要求,大致認同如下的教育觀念:子女或學生要學好知識,要學有用的知識,最終要成才。今天,我想對這個多數人贊同的、聽上去理所當然的教育觀念,提出一些不同的思考。

這個教育觀念中包含了教育的三個基本問題,即“學什么”“怎樣學”“為什么學”,也就是關于教育的“What”“How”“Why”的三個問題。我對這三個基本問題的不同思考,要從下面這三組詞說起,分別是:“有用”與“無用”、“學好”與“好學”、“人”與“才”。

我先說出我的觀點,之后再來詳細論說。首先,我要講學什么,講知識的“有用”與“無用”,我要論說的是“無用”知識的有用性;第二,我要講怎樣學,講“學好”與“好學”的區別,我要論說的是“好學”比“學好”更重要;第三,我要講為什么學,講“人”與“才”不完全是一回事,我要論說的是“育人”比“育才”更根本。我對中國教育中的這三個基本問題的不同思考,在當前中國的環境和語境中,有相當的現實針對性。

無用”知識的有用性

這個命題并不是我最先想出來的。1939年,美國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首任院長弗來克斯納(Abraham Flexner)在《哈潑斯雜志》(Harper’s Magazine)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標題就是“The Usefulness of Useless Knowledge”,即“無用知識的有用性”。

在這篇文章中,弗來克斯納對柯達公司創始人柯達先生認為馬可尼(Guglielmo Marconi)發明的無線電收音機是最有用的發明提出質疑,認為麥克斯韋爾(Clark Maxwell)和赫茲(Heinrich Hertz)的理論貢獻更加有用。他寫道:雖然麥克斯韋爾在1873年發表的電磁理論完全是抽象的數學,赫茲在1887年對他做的電磁波實驗的實用價值也毫不關心,但是,這些看上去無用的研究卻為后來有用的發明奠定了基礎,沒有他們的工作根本就不可能有后來馬科尼的發明。弗來克斯納寫這篇文章是有原因的,因為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使命,就是研究那些“無用”的知識。

舉一個經濟學的例子。我在哈佛大學的博士論文導師馬斯金(Eric Maskin)教授因“機制設計”理論獲得2007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這個理論的起源,是研究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在利用信息上的效率問題,是抽象的理論問題,當時完全看不出在市場經濟中的有用性。但是后來,機制設計理論被應用于市場中的拍賣問題,由于拍賣不僅應用于傳統的藝術品,而且也應用于諸如無線頻譜等產權的拍賣,所以它可以解決移動通訊行業中的非常實際的問題。

再舉一個工程中的例子。這是喬布斯10年前在斯坦福大學畢業典禮上自己講的故事。他在當年大學一年級輟學后并沒有離開學校,而是聽了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課,其中一門是美術字課。這在當時看來完全無用的課,在10年后他設計電腦上的可變字體時發揮了作用。喬布斯這樣說:“如果我當年沒有去上這門美術字課,蘋果電腦就不會發明這么漂亮的字體;又由于微軟視窗是照抄蘋果的,所以很可能所有個人電腦上就都沒有這樣的字體了。”

以上三個例子告訴我們,對知識有用性的認識不能過于短視。當然,短視在全球都是一個問題,不過在我們中國人中尤其突出。我們心目中的“有用”,往往是指立竿見影式的馬上有用。我把這種急功近利式的功利主義叫做“短期功利主義”。“短期功利主義”使得我們把知識的“有用性”局限在極其小的范圍內。

短期功利主義在教育中很嚴重。比如,大學中人文類的專業和課程不受青睞。又比如,學生在選課前總要先考慮這課對找實習或找工作有什么用。可是另一方面,畢業10年、20年、30年的校友們,對他們在大學時期所上的課的評價,卻與在校生很不一樣:他們感到遺憾的是,當時學的所謂有用的課在后來變得如此無用;同時又后悔,當時沒有更多地去學那些看上去“無用”但日后很有用的課,比如一些人文、藝術、社會科學類的課。有趣的是,不少美國商界的成功人士,他們在大學本科讀的是“無用”的人文類專業,比如投資銀行高盛的CEO勞埃德·布蘭克費恩( Lloyd Blankfein)在哈佛的本科專業是歷史,私募基金黑石的CEO 史蒂夫·施瓦茨曼(SteveSchwarzman)在耶魯的本科專業是文化與行為,網上支付公司PayPal聯合創始人和前CEO、《從0到1》的作者彼得·蒂爾(Peter Thiel)在斯坦福的本科專業是哲學。

有許多原因,使得畢業時間較長的人對知識“有用”的看法會基于更加長遠的考量。首先,知識發展得快,過時得也快。許多在大學里學的知識雖然一時有用,但是沒有多長時間就變得過時了;第二,多數人在一生中要更換多次工作和專業,他們后來從事的工作與他們早年在大學選擇的專業不一樣,甚至相距甚遠;第三,人們對未來預測的能力很有限,只有在事后才能看清。喬布斯這樣反思:“在我念大學時,是不可能把未來的很多點連接起來的。只是在10年之后,當我回頭看時,是如此的清楚和顯然。”

因此,所謂“無用”與“有用”之分,大多是短期與長期之別。在學什么知識這個問題上,我們要著眼于長期,不要急功近利。我們要理解,一些看似短期無用的知識可能是長期非常有用的知識。要知道,大學教育不僅是為畢業后找工作,更是為一生做準備。

以上用長期觀點來理解知識的有用性,仍然是把知識作為實現某種目的,諸如工作成效的一種工具。知識除了工具價值之外,還有內在價值。知識的有用性,不僅僅體現在能夠提高工作成效(不管是短期還是長期)的工具性方面,知識的有用性還體現在塑造人的價值、提高人的素養、提升人的品位等豐富人生的目的性方面。這就與下面要講的“育人”相關。

好學”比“學好”更重要

在中學階段,“好學生”就是“學得好的學生”,而學得好就是學習成績好、考試成績好。中國的應試教育,使得學生磨練出一套怎樣學好的方法,可以概括為:文科靠死記硬背,理科靠大量做題。

進入大學后,“好學生”就不應該是這種類型的“學得好”的學生,而應該是“好學的”學生。“學好”與“好學”有很大區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學”的境界:“學好”是學習中被動的接受,而“好學”則是學習中主動的探索;“學好”是今天學習的一個結果,而“好學”則是今后學習的一種習慣;“學好”只是對學習已有知識的一種度量,而“好學”則是對學習未來知識的一種態度;“學好”是為了掌握知識,而“好學”是為了探索問題;“學好”得到的是答案,而“好學”追求的是真理。“好學”遠比“學好”更重要。

好學”是懂得怎樣學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中有若干要素,我特別要強調“好奇”“好問”“好思”這三點。

我把好奇放在首位。好奇是科技創新和人類文明進步的原始推動力。多年前,4位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到清華理學院與學生座談。當被問到什么是科學發明最重要的要素時,他們沒有選擇基礎扎實、數學好、勤奮、努力這些學生們提出來的選項,而是不約而同地說到了好奇心。連愛因斯坦這樣的天才都說:“我沒有特殊的才能,我只是有激情般地好奇。”

好奇是好學的第一要素,好學源于好奇。然而,我們發現,中國學生普遍缺乏“好奇心”。我進一步的猜測是,人生來都是有好奇心的,是后天的教育把原始的好奇心磨滅了。

好奇往往導致好問,而好問是質疑既有知識、探求未知的起點。但是,我們面臨的情況是,學生不好問,也不會問。我們不僅不鼓勵學生質疑老師,而且還往往對那些喜歡質疑的學生產生負面印象。我們的應試教育制度是不鼓勵提問的:獲得標準答案就能取得好成績,而提出問題不僅對獲得好成績沒有幫助,而且還有害,因為它讓你不相信標準答案。

中國學生回到家里,家長會問:“你今天學到了什么新知識?”據說,猶太學生回到家里,家長問的是:“你今天提出了什么好問題”,甚至還接著問,“你提出的問題有沒有老師回答不出來的”?以色列著名作家阿莫斯·奧茲(Amos Oz)說:“懷疑和爭辯是猶太文明的特征。這是一種懷疑和爭辯的文化,一種解釋、反解釋、重新解釋、反對性解釋的開放式自由問答游戲。這是一種善辯的充滿爭論的文明。”全球猶太人總數只有一千多萬,還沒有北京市人口多,而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的猶太人數以百計。這或許與他們的好問有關。

好思則是好學的核心。17世紀的數學家、哲學家笛卡爾——就是發明坐標系的那位法國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思故我在”,他把“思”作為人存在的根本價值。愛因斯坦把思考作為大學本科教育的根本,他說:“大學本科教育的價值,不是學習很多事實,而是訓練大腦去思考。”

如何思考?不是人云亦云,而是獨立思考。只有獨立思考,才會有創造性思考,才會有批判性思考,才會有“Think Different”,即不同的思考。蒂爾在《從0到1》這本書的一開頭,就舉出他在面試候選人時經常提出的一個問題:“哪些重要的真理,是很少有人同意你的?”(What important truth do very few people agree with you on?)他的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因為絕大多數真理是大家都同意的,而要說明那些與“共識”相反的、你的看法是真理,非獨立思考是不能回答的。

我希望在大學教育中能夠改變“好學生”的定義,并改變學習的方式。真正的好學生,是“好學”的學生,是具有強烈好奇心的、好問且能問出有意思問題的,并且能夠獨立思考的學生。這種“好學”是一種可以伴隨學生一生的,有關“怎樣學”的能力。

育人”比“育才”更根本

在中文里,“人才”是一個詞,而且我們經常都把“人才”簡單地落腳為“才”。所謂“拔尖創新人才”“杰出人才”,都是指“才”。但是,“人才”是由“人”與“才”兩個漢字組成的。“才”的英文是talent,而“人”的英文是person或human being。“才”關注的是“三力”:創造力、分析力、領導力。人有“三觀”: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度量“才”的詞是成績、成功、成就,而形容“人”的詞則是自由、快樂、幸福。“育人”比“育才”更根本,是因為學的最終目的是為了“人”。

中華文化的傳統、中國教育的傳統,從來都是重視“人”的傳統。“四書”中《大學》開頭便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這是幾乎每一個中國教育者都常引述的一句話,講的是大學的目的是育人,是人的道德,是人的善。中國文化中的做人是非宗教的,這是與世界其他文明的不同之處。

梁啟超1914年到清華演講,題目是“君子”,對應的英文是gentlemen。梁啟超以“君子”寄語清華學子,強調的是做人:清華學子,首先要做君子,之后才是做才子。在演講中,他引用了《易經》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說明的是做君子的條件。他還引用王陽明的話:“治山中賊易,治心中賊難”,說明“做人”比“做事”更難。正是由于此篇演講,“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才成為了清華的校訓。

但是,這個重“人”的傳統后來發生了變化,使得重“才”逐漸壓倒重“人”。直接原因是,近代以來,中國經濟發展落后于西方了。落后就要挨打,因為西方有槍炮,西方有科學技術。所以我們要科學救國、技術救國、實業救國。因此,教育就轉向科學知識、技術知識,專業知識的傳授,轉向對“才”的培養。不僅在中國,在所有落后國家實現追趕的過程中,都是一樣的。

不過,這種由“人”向“才”的轉向近年來在中國走向了極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經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經濟迅速崛起的同時,經濟增長似乎變成了唯一的價值和目標。即使當下討論的轉變發展方式和創新驅動,也仍然是把經濟發展作為目的。在這種思維中,人是推動經濟發展的力量,人才就成為加速經濟發展的動力。“育才”也隨之變成了教育的最終目的。

在經濟學中,人有兩個作用:一是作為勞動力,其中包括“才”的貢獻。在這個意義上,人是經濟活動投入品,是工具;二是人是消費者,在這個意義上,人是經濟活動的目的。所以在經濟學中,人不僅是工具,也是目的。另一方面,在康德看來,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工具。康德的哲學使得“人是目的”這一價值更加清晰和突顯。無論如何,只要人是目的,不僅是工具,教育的目的中,“育人”就比“育才”更根本。

教育如何體現“育人”?在我看來,作為目的的“人”包括“人文”“人格”“人生”三個方面,所以,關于人的教育,應該包括人文精神的教育、人格養成的教育和人生發展的教育。

人文是相對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而言的。人類文明的進步從來都是科學進步與人文進步并舉的。如果說科學是為了做事,那么人文是為了做人,做有品位的人。科學告訴你什么是真理,人文告訴你說真話的價值。龍應臺女士這樣解讀人文:文學使你看見原來看不見的東西,可以讓你看見水里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從思想的迷宮里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思想迷宮的可能;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所以,文學讓你看見,哲學讓你定位,歷史讓你連接,這些都是人文的價值。

以人文為基礎的人格是做人的準則。人格養成是人的教育的基礎,正直誠實是對人格的基本要求,而對人格的起碼要求就是人格底線。說話有底線,就是說話講真話;做事有底線,就是做事有原則;做人有底線,就是做人有良知。人格的底線就是文明人的底線。北京大學錢理群教授曾經批評我們的一些精英大學正在培養一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批評的不是一般的利己主義者,而是那些學過很多知識、善于利用制度的缺陷和傳統的弊端,同時又沒有人格底線的利己主義者。這從近期的“反腐”案例中可見一斑。

人生既有對人生發展的夢想,更有對人生意義的探索。蘇格拉底的這句名言:“未經反省的人生不值得過”(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應該成為每一個學生用以經常提醒自己和檢討自己的格言。大學是反省人生的開始,思考人生的起步。反省人生是發現自己,認識世界的過程。

在我們當前的教育中,相對而言,我們更缺乏對人文精神、人格養成、人生發展的教育。理解人文價值,堅守人格底線,反省人生意義,應該成為每一個受過教育的人的必修課。

三位一體”的教學

無用”知識的有用性;“好學”比“學好”更重要;“育人”比“育才”更根本——這是我對學什么、怎樣學、為什么學這三個教育基本問題的回答,是我這些年來,從教育改革實踐中悟出的教育理念。

學什么、怎樣學、為什么學,是從學生視角提出的問題。相對應的,從學校和教師視角的問題就是教什么、怎樣教、為什么教。過去這些年中,我們在清華經管學院各個教學項目,包括本科、博士、碩士、MBA、EMBA中都進行了深入的改革。

雖然各項目的學生群體不同,學習階段和學習目標不同,但是這些改革有一個一致的主線,就是把傳統的以知識為核心的教育方式,改變為“三位一體”的教學方式,即價值塑造、能力培養、知識獲取。在這個“三位一體”之中,我們首先強調價值塑造,之后是能力培養,最后才是知識獲取,并且在實施中更加側重長期有用,以及有助于“育人”的知識。這正是對應著上述教育理念的具體行動。

每年秋季在清華經管學院本科生開學典禮上,我都會為新生們講話,向新生們傳遞新的教育理念。事實上,我在過去三年——2012年、2013年、2014年的三次講話的主題,正好分別是“‘無用’知識的有用性”“‘學好’與‘好學’”“‘人’重于‘才’”。所以,這三個主題是我多年教育實踐的結果。不過,今天我還是第一次把這三個主題放在一起講,體現出我對學什么、怎樣學、為什么學這三個教育基本問題的整體思考。

也許,這就是我對蒂爾所提出問題的一個回答:我上面所講的這些教育理念,可能就是那些重要的真理,但是很少有人同意我的。


網載 2015-08-23 08:5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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