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 《文學青年》李娟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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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我在臺北,我讀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議我同時就在李娟那唯一無二的新疆。

梁文道:這是本世紀最后的散文。

陳村:這樣的文字是教不出的。

王安憶:她的文字一看就認出來,她的文字世界里,世界很大,時間很長,人變得很小,人是偶然出現的東西。那里的世界很寂寞,人會無端制造出喧嘩。


李娟,女,籍貫四川樂至縣,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七師123團(位于塔城地區烏蘇市車排子鎮),1999年開始寫作。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專欄,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場》及數部繁體字版散文集。曾獲“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花地文學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等。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

文/李娟


自從我媽從臺灣旅游回來,可嫌棄我們大陸了,一會兒嫌烏魯木齊太吵,一會兒嫌紅墩鄉太臟。整天一幅"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下去"的模樣。抱怨完畢,換了衣服,立刻投入清理牛圈打掃雞糞的勞動中,毫不含糊。


之后,足足有半年的時間,無論和誰聊天,她老人家總能在第三句或第四句話上成功地把話題引向臺灣。


如果對方說:某店的某道菜不錯。


她立刻說:嗨!臺灣的什么什么那才叫好吃呢!


接下來,從臺灣小吃說到環島七日游。


對方:好久沒下雨了。


她:臺灣天天下雨!


接下來,從臺灣的雨說到環島七日游。


對方:這兩天感冒了。


她:我也不舒服,從臺灣回來,累得躺了好幾天。


接下來,環島七日游。


問題是她整天生活在紅墩鄉三大隊這樣的地方,整天打交道的都是本分的農民,人家一輩子頂多去過烏魯木齊。你卻和他談臺灣,你什么意思?


好在對方是本分的農民,碰到我媽這號人,也只是淳樸地艷羨著。無論聽多少遍,都像第一次聽似的驚奇。


事情的起因是一場同學會。同學會果然沒什么好事。畢業四十年,大家見了面,敘了情誼,照例開始攀比。我媽回來后情緒低落。說所有同學里就數她最顯老,頭發白得最兇。顯老也罷了,大家說話時還插不進嘴。那些老家伙們,一開口就是新馬泰,港澳臺,最次也能聊到九寨溝。就她什么地方也沒去過,虧她頭發還最白。


她一回來就買了染發劑,但還是安撫不了什么。我便找旅行社的朋友,幫她報了個臺灣環島游的老年團。


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的:去年年底初冬的某一天,我媽拎了只編織袋穿了雙新鞋去了一趟臺灣。這是她老人家這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旅行。幾乎成為她整個人生的轉折點。回來后,第一件事是掏出一枝香奈兒口紅扔給我。輕描淡寫道:"才兩百多塊錢,便宜吧?國內起碼三四百。"--在此之前,她老人家出門在外渴得半死也舍不得掏錢買瓶礦泉水,非要忍著回家喝開水。


那是最后的購物環節,大家都在免稅店血拼,我媽站在一邊等著,不明所以狀。有個老太太就說了:"你傻啊你?這多便宜啊,在國內買,貴死你!"


可在我媽看來那些東西也不便宜,一個錢包八千塊。一枝眉筆五六百。


(后來我聽了直納悶,我明明給我媽報的是老年團啊?又不是二奶團,都消費些什么跟什么……)


還有的老太太則從另外角度慫恿:"錢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咱都這把年紀了,再不花還等什么時候?"


我媽是有尊嚴的人。最后實在架不住了,只好也扎進人堆,挑選了半天,買了支口紅。


這么一小坨東西,說它貴嘛,畢竟兩百多塊錢,還能掏得起。說它便宜吧,畢竟只有一小坨。于是,臉面和腰包都護住了。我媽還是很有策略的。


除此之外,她還在臺灣各景區的小攤小販處買了一堆罕見的旅行紀念品。幸好帶的編織袋夠大。但是不久后,我在阿勒泰各大商場、超市分別看到了同樣的東西。價格也差不多。


在臺灣,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大海,感到憂心忡忡。


她說:"太危險了,也不修個護欄啥的。你不知道那浪有多大!水往后退的時候,跑不及的人肯定得給卷走!會游泳?游個屁,那么深,咋游!"


她還喜滋滋地說:"我趁他們都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嘗了一下海水,果然是咸的!"


又說:"海邊的風那個大啊,風里支個小棚,人人都進去吃東西,一拔人吃的時候,另一拔人旁邊等著。太厲害了!"


我:"這有啥厲害的,不就在海邊吃個東西嘛。"


她:"我是說,老板的生意厲害!"


之前她看了朱天衣的《我的山居動物伙伴》一書。無限神往。


她說:"每到一個有山的地方,我就使勁地看啊,使勁地找啊,特別想找到那一家人,去打個招呼。好多山上都有她說的那種瀝青路,細細的,彎彎曲曲伸到林子里。我猜肯定就在路盡頭。我還和前后左右的老頭兒老太太都說了這家人的事。"


最后說:"給我在臺灣買個房子吧?"


另外被她反復提及的還有司機的一條小狗。她說一路上小狗一直跟著,司機開車時就臥在他腳下。到地方了,司機就抱它下去解手。一解完就趕緊往車上跳。


她特別提到有一次車下一只野貓引起了狗的注意,它在車門邊虛張聲勢地沖貓大喊大叫,貓理都不理它。司機抱起狗下車放到貓旁邊。剛松手,狗嗖地一聲就竄回了車上。


我不知道這件事有什么特別的。她起碼說了五遍。


她說:"要是帶上我賽虎(我家小狗,十一歲半)一起去就好了。我賽虎從沒去過臺灣。"


我問:"導游好不好?"


她說:"好!就是辛苦得很。一路上每個人都要照顧到。"


我:"司機好不好?"


她:"司機也辛苦,特準時,從來沒讓我們等過。"


我:"臨別你給了多少小費?"


她:"給屁,我可沒錢。"


想了想,又不好意思地說:"別人都給了,都給得多,不缺我這份。"


又說:"別人塞錢的時候,我就裝沒看到。"


我估計就算給人家小費人家也未必肯要。我把在冬牧場用過的那個纏滿透明膠帶、漆面剝落的卡片相機轉贈給她了。她去臺灣后,到處請人使用這個相機幫她拍照。


況且拎的還是只編織袋。


我問:"臺灣的東西真有那么好吃?"


她怒道:"別提了,去了七天,拉了三天肚子!"


又說:"那些水果奇形怪狀,真想嘗嘗啊,又不敢。一吃就拉!"


又說:"滿桌子菜色漂亮得很,什么都有,可惜全是甜的,吃得犯惡心。"


又說:"后來餓得頭暈眼花。特想家里的蘿卜干。幸虧同行的老太太帶了一瓶剁椒醬--她們出門可有經驗了。她把剁椒醬幫我拌在米飯里,這才吃得下去。"


最后說:"拉了三天啊,腿都軟了,連導游都害怕了。担心出事,都想安排我提前回去。"


我說:"聽起來很慘啊。都病那樣了,還玩屁啊。"


她說:"病歸病,玩歸玩。總的來說,還是很不錯!"


去之前,我倒是沒考慮過鬧肚子這個問題。唯一担心的是她晚上睡不好覺,她長年神經衰弱。


我問:"和誰一個房間?她打不打呼嚕?吵不吵你?"


她害羞地說:"她不打呼,倒是我打呼……把她吵得一連幾天都沒睡好。只好白天在大巴車上睡。"


我驚道:"那人家不煩死你了!"


她:"我拼命地道歉,還幫她拿行李,她就不生氣了。還安慰我,還幫我打聽治打呼的藥。"


飛機從臺北飛烏魯木齊,六七個小時。下飛機時,她幾乎和滿飛機的人都交上了朋友,互留了電話。


大家都是出門旅行的,所參的團各不相同,免不了比較一番:你們住的酒店怎樣?你們伙食開得如何?你們引導購物多嗎?……踴躍吐槽,很快將各大旅行社分出了三六九等。絲毫不考慮旁邊各旅行社的領隊感受如何。


接下來又開始分享各自的旅行經驗:出門帶什么衣物穿什么鞋,到哪哪兒少不了蚊子油,哪哪兒小偷多,哪哪兒溫泉好……我媽暗記在心。回來以后,向我提了諸多要求:買泳衣、買雙肩背包(終于發現編織袋有點不對了)、買遮陽帽、買某某牌的化妝品、去北歐四國……


北歐四國……就算了吧,畢竟出錢的是我。我勸道:"那些地方主要看人文景觀,你素質低,去了也搞球不懂。還是去海南島吧。"


看來人生的第一次旅行不能太高端,否則會慣壞的。


她開始研究我的世界地圖。


一會驚呼一聲:"埃及這么遠!!我還以為挨著新疆呢!"


一會兒又驚呼:"原來澳大利亞不在美國!"


最后令她產生濃厚興趣的是印度南面的一小片斑點:"這些麻子點點是啥?"


我說:"那是馬爾代夫。"又順手用手機搜出了幾張圖片給她看(多事!)。


她嘖嘖贊嘆了五分鐘,掏出隨身小本,把馬爾代夫四個字莊重地抄了下來。


我立刻知道壞事了。


當天她一回到紅墩鄉,就給我旅行社的朋友打電話,要預約馬爾代夫的團。


我的朋友感到為難,說:"阿姨,馬爾代夫好是好,但那里主要搞休閑旅行,恐怕沒有什么豐富的觀光活動。不如去巴黎吧,我們這邊剛好有個歐洲特價團。"


我媽認真地說:"不行,我女兒說了,我的素質低,去那種地方會丟人現眼的。"


以前吧,我家的雞下的蛋全都攢著,我媽每次進城都捎給我的朋友們。如今大家再也享受不了這樣的福利了。我媽開始趕集,雞蛋賣出的錢分文不動,全放在一只紙盒子里,存作旅游基金。


但趕集是辛苦的事,我只好在朋友圈里幫著吆喝:請買我媽的雞蛋吧,請支持我媽的旅游事業吧。


大家紛紛踴躍訂購。我媽一看生意這么好,很快又引進了十只小母雞。估計到今年年初夏,日產量能達到十五到二十個蛋。


我們這里土雞蛋售價為一元五一個,算下來月收入至少七百元。一年下來八千多。我家的奶牛基本上一年半產一頭小牛犢,五個月大的小母牛售價四五千,小鍵牛可賣三四千。李娟再給補貼一點--好嘛,一年遠游一次,什么北歐四國馬爾代夫,統統不在話下。


另外,她老人家作為半道開閃的兵團職工,前兩年剛剛把手續又辦回了兵團,為此交了一大筆費用。但是從今年開始正式領退休金了,每個月一千多。農村生活花不了什么錢,省著點用,到年底存個萬兒八千不成問題。于是乎,一年近游兩次,什么秦皇島峨嵋山,也不在話下。


總之,臺灣之行是我媽一生的轉折點。令她幾乎抵達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之前她拍照時總是抿著嘴,板著臉,絲毫不笑,冒充知識分子。如今完全放開了,一面對鏡頭,笑著嘴角都岔到后腦勺了。還學會了無敵剪刀手和賣萌包子臉。


不但染了頭發,還穿起了花衣服。


我建議:"媽,穿花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當你穿花衣服的時候能不能別穿花褲子?或者穿花褲子的時候別穿花衣服?"


她不屑一顧:"你沒見人家臺灣人,男的都比我花!"


在臺灣,她還學會了四種絲巾的系法,回家后一一示范給我。


她說:"當時大家在上廁所。廁所門口就是買絲巾的攤子,只要買他的絲巾,他就教你怎么系。"


"你買了?"


"沒買。"


"……"


她很自豪:"我記性真好,只教了一遍就全記住了!"


我心想:"要是教了好幾遍還學不會,還不買人家的絲巾,--好意思嗎?"


她一邊扯著絲巾在鏡子前扭來扭去,一邊感慨:"這是去臺灣最大的收獲!"


我哼道:"好嘛,花了我八千塊學費,就學了個這!"


突然有一天,我媽認真地說:"從此以后,我要放下一切事情,抓緊時間旅游!"


我以為她徹悟了什么:"什么情況?"


她說:"聽說六十六歲以后再跟團,費用就漲了。"



鳳凰讀書 李娟 2015-08-23 08:5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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