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審美的界限  ——對審美現代性話語的一種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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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1795年,席勒在《季節女神》雜志上發表了《論美的必然界限,特別是在說明哲學真理的時候》及《論審美習俗的危害》,1801年將兩篇文章合在一起冠以《論運用美的形式的必然界限》。這些文章以及《美育書簡》的后面幾封信中,我們看到席勒將重點放在對審美的界限的思考上,他敏銳地覺察到如果在生活中和科學中濫用美,會產生很多危害。
  “如果在有些情況下我們為了達到某種目的,或者為了履行某種義務,必須作為純粹理性的本質活動以及不依賴于任何感性的影響,精神和物質之間的聯系必須暫時斷絕,那么就給審美趣味制定著一些界限,審美趣味只要不改變目的或者不使我們離開我們的義務,就不敢違背這些界限。……在進行任何認識時必須擺脫感覺,而在任何道德要求中必須擺脫欲望。”[1]233 席勒在理性主義的框架之下,明確地規定了美的限度:在認識領域和實踐領域,審美應該有所不為。
  首先,在認識領域,席勒指出,“審美趣味的判斷并不擴大我們的認識,而無論什么認識,即使是對美的事物的認識,都不是通過對美的事物的感覺獲得的”[1]233。在傳達真理時,優美的形式固然可以減少認識的阻礙,但最終還是取決于人們在傳達他的思想時所有意采取的認識方式和信念程度,對內容的敘述也必須符合思維的法則。如果過分注重美的形式,不但不會促進,反而會阻礙對真理的認識,因為審美中的想象力為了自身的自由會與思維中的必然性進行持續的爭戰,“想象力的興趣是任意地改變自己的對象,理智的興趣則是用嚴格的必然性結合自己的對象”[1]236。想象力總是想不理會任何法則,擺脫遵循必然性和合規律性的理智的控制。所以,“在需要思維的嚴格連續性的地方,就絕對必須使想象力放棄任意的性質,而學會服從于理智的要求,以及為理智的要求犧牲自己追求在表象中有盡可能多的自由的意向”[1]235。審美的介入必須以使心靈處于一種有利于認識的心境為限;但是,它絕對不應該在涉及到事情本質的一切東西中,為自己無理要求權威。如果審美逾越了自己的界限,在內容、本質、真實應該取勝的地方,使自己成為惟一的仲裁者,那么,就會妨礙對真理的認識。
  在實踐領域,席勒認為,“如果人把自己僅僅托付給美感并使審美趣味成為自己意志的無限制的立法者,那么審美的精細雅致就會把他引向危險的絕境”[1]248。席勒細致地分析了審美趣味取代道德成為意志領域的立法者的“詭計”。有審美趣味的人會經常使自己對快感的追求服從理性,使道德感和美感結合在一起,以至于理性以為欲望本身就是崇高的,從而將意志的權力轉交給這種充滿高尚精神的本能,即審美趣味,不知不覺地讓審美趣味贏得了權力的證書。“變得高尚的愛好已經能夠使自己善于竊取尊敬,因而也就不想再隸屬于理性,它想與理性平起平坐……它想讓自己成為與理性權力平等的道德立法者。”[1]250 審美趣味暗渡陳倉,竊取了理性的位置,使愛好而非義務、感性而非理性扮演立法者的角色。
  席勒還敏銳地指出,人們為使自己追求欲望具有合法的理由,“他首先推翻妨礙他的欲望的崇高權威,而且在違背法律之前他先使立法者的權力本身遭到懷疑”[1]252。不是我的行為有問題,而是你們的價值標準有問題,標準變化了,行為是否合理也就發生了變化。當理性命令的權威和約束不具有合法性時,對行為的制約也就無效了。這樣,審美在自己不具有立法權的地方行使立法權,就會使人陷入墮落——文雅的墮落。審美趣味也就成了道德的敵人。而這種審美趣味是危險的,由它產生的是不完善的義務,與由理性決定的完善的義務相對立。“有多少人為了能夠成為寬宏大量的人而讓自己成為不公正的人啊!……有多少人為了加速達到精神的完善而毀滅自己的身體,為了裝飾自己的理智而貶低自己的性格啊!……某些德行表面上的大公無私使他們具有純潔的外貌,這種純潔使他們敢于當面嘲笑義務,而且他們的想象力往往玩弄奇特的欺騙把戲,聲稱他們超越了道德性的界限而又比理性更有理性。”[1]251 某些具有精細、高雅的審美趣味的人最終以美取代道德,以感性取代理性命令,以趣味、幸福取代責任、義務,在本應理性立法的地方讓位于美感。在此,我們不得不由衷佩服席勒的超越歷史的眼光,我們時代的倫理生活中,不是充滿著以追求美好、幸福為名而最終喪失了身心健康的現象嗎?
  在《美育書簡》中,席勒明確了想象力、美感對應的是形體而非實體,人在審美享受中的支配權就僅僅是對形體的支配權,而不能擴展到實體世界中。“人們擁有這種主宰權,也僅限于假象(Schein, 也譯為觀照)的世界,僅限于想象力的無實體的王國,僅限于這樣的情況,他在理論上認真地抑制自己不去肯定假象就是實際存在,在實踐中也不借助假象來施舍實際存在。”[2]140 想象王國和實際存在遵循不同的法則,比如從道德角度看,義務是不能超越的,而從審美角度看,義務是可以超越的。他將審美嚴格限制在假象領域,其既不想代表實在也不應代表實在,將審美現實化、美感侵入道德領域是妄想。
  因此,席勒雖然重視審美、美育之于人類的意義,肯定審美對實現道德要求、理性命令的作用,認為審美使心靈對道德有好感,因而就使意志能夠以比較輕松的道德努力履行道德的命令,但是,道德永遠具有最高的地位,不能因為審美具有促進道德的作用,就以為凡是審美的,就是道德的。
  二
  席勒對現代社會對人性異化的揭示,使得后人多把他當作批判現代性的先行者,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以審美為資源對現代性批判的越演越烈,人們也把席勒的思想與審美現代性聯系在一起,所以,我們必須面對席勒與審美現代性的關系的問題,即席勒是不是審美主義者?
  先來看一下,什么是審美主義?
  審美主義,“即以審美的原則來代替一切其他的精神與社會原則,以審美為中心,將審美視為最高價值”[3]。其相對于現代性中的工具理性, 是將感性的作用推至極端的一種反抗和否定性力量,是一種人生態度或生存原則,將感性看作生存的最高原則,將道德、科學、宗教等排斥在外或在次。正如麥吉爾在《危機預言家》中所分析的,尼采、海德格爾、福柯意義上的審美主義不是指“自足的美的領域,而是指一種將美擴展到整個現實領域”,“是把藝術看作人生經驗的首要原則”。[4] 我們可以將審美主義理解為對現代性片面發展出的工具理性后果的抗議。
  席勒在《審美教育書簡》和《秀美與尊嚴》等作品中所表達的關于審美界限的思想,使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席勒的審美話語與審美現代性話語的重要差別。
  首先,席勒所理解的理性并非象審美現代性話語所認為的那樣與感性勢不兩立,更非主張感性本體論。恰恰相反,這正是席勒花費了那么多心血在審美上試圖要解決的問題。以尼采等為代表的審美主義、審美現代性話語所攻擊的理性主義傳統,確實具有分離兩者并蔑視感性的傾向。柏拉圖的絕對理性本體論傳統強調理式世界的本原性、真實性,鄙棄有限的、虛幻的感性此在,其理性之在與感性之在是分離的;黑格爾的絕對理性本體論的理性強調的是思辨、邏輯、知識性的可靠性,理念世界是最高的,雖然其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看到了理性與感性融洽的可能性,但依然可清晰看出理念、理性的至高性,所以,其理性和感性依然是分離的;而在席勒,則沒有將感性與理性對立起來,而是主張感性與理性應當統一的整體本體論。如他的“游戲沖動”就不是理性的對立面,而是感性沖動與理性沖動的彌合,理性的感性化,感性的理性化。游戲沖動既避免了感性沖動所受到的來自自然要求的強迫,也能避免來自理性沖動所受到的理性要求的強迫,從而消除一切強迫,使人在感性方面和理性方面都恢復自由。
  相比之下,席勒在對感性的態度上確實要比康德、黑格爾等理性主義者溫和得多,他肯定人的感性需要,反對為了維護道德秩序、理性而取消感性、獸性,認為這樣也就最終取消了人存在的基本條件,“感性必須成功地維持其領地,并抵御精神借其擴張活動很可能要對它施加的暴力”[2]63。 馬爾庫塞正是在這一點上最心儀席勒,認為席勒的意義在于他恢復了感性應有的地位。但這并不能得出席勒就是肯定人的感性生存的結論,更不能忽視席勒與審美現代性話語的差異。
  席勒對感性并不是直接加以肯定,相反,他反對感性沖動對人的強制,認為這種狀態的人還是處于“野人”,人性還沒有真正開始,需要上升到審美階段。在他看來,審美對感性必須具有領導權,必須使感性的人首先成為審美的人,之后才可能成為理性的人。“只要人在他最初的自然狀態中只是受動地承受世界,只是感覺到它,人就仍然與這個世界完全是一體的,正因為他自己僅僅是世界,所以對人說來還不存在世界。”在這種狀況下,人作為一種感性的存在,受現象規律的支配,即人受動地被規定。“只有當他在審美狀態中把世界置于他自己的身外或觀賞世界時,他的人格性才與世界分開,對他來說才出現了世界,因為他不再與世界構成一體。觀賞(反思)是人同他周圍的宇宙的第一個自由的關系。”[2]130 美感不同于物質性的快感,是自由的快感,是人從對象主動取得快感。
  因此,主張感性審美化而非肯定原始的感性使得席勒和尼采等人把對感性的推崇區分開來。正如德國后現代美學家沃爾夫岡·韋爾施所說,席勒是美學先行論,即主張審美是人的本來狀態,單單根據人性的感性方面,或是單單根據精神方面,都不能使人成為整體,感性必須上升到審美。韋爾施指出席勒的這種美學先行論也是美學的獨斷主義:認為感性和自由無緣,從而放逐了感性。他用尼采的觀點來批評席勒,尼采曾批評過所謂的原始感覺向高一級的審美的提升,而主張以原始的感覺為高一級的判斷確立標準,反對形式對感性施暴。所以,韋爾施很反感席勒的這種對待感性的嚴格的道德化的態度,并且認為這種做法是消滅了感性,組織和管理感性,而不是認識和解放感性,因此,喪失了生活、感性世界,是一種獨斷主義。[5]
  所以說,在審美與道德的關系上,席勒與尼采及后現代的倫理生活審美化恰恰是兩個方向。前者認為審美中富有促進倫理道德的因素,并且可以真正地改造人心,使心靈易于接受道德的命令,實現道德的目的,而后者則是從相反的立場看中審美中的非道德的因素,借著審美化實現非道德的東西;前者是將審美視為符合道德的高尚感性而加以肯定,而后者則試圖借審美釋放出應被道德化的低級的感性,為不服管理的感性正名。
  無論是審美現代性話語還是席勒的思想,其產生都與人追求自由、消除異化的要求相關。但是,二者的自由觀有很大差異。在席勒看來,“僅僅作為感性本質我們是不獨立的,作為理性本質我們是自由的。”[1]179 受制于感性的人遠遠沒有達到自由,而審美,“雖然美就是自由的表現,不過不是使我們高過自然威力和從一切物質影響中解放出來的那種自由的表現,……我們在美那里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因為感性沖動與理性法則和諧相處,我們在崇高那里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因為感性沖動對理性立法不起作用,在這里精神活動著,好像它不服從除開它自己的法則以外的其他法則”[1]204。正是崇高而非美、感性才能使人真正得到自由。席勒的自由仍然沒有溢出德國古典哲學的理性的范圍,即不是感性從理性、道德約束下解放出來的自由,而是人借著理性的能力,使精神克服、升華感性、物質性的欲望或壓力來達到的純粹境界。而生命哲學、存在主義及后現代哲學以及我們一般中國人所指的自由大多是感性、欲望、個我不受約束的自由。這種自由在席勒和其他德國古典哲學家那里恰恰不是自由,而是奴役。
  席勒并不認為人的理想狀態就是審美狀態,更不認為審美是生存的最高原則。如前文所分析的,席勒的審美具有不可逾越的界限,不能在現實生活中應該由道德立法的地方由審美來立法。審美的不一定是道德的,而道德在人類生活中才具有最高裁判權。審美在幫助人的心靈接受理性命令方面具有獨特的功用,但并非審美就是一切,就是最終目的。任何一種思想話語都有產生的具體語境和合理性,超越時空地將席勒的思想拿來與審美現代性話語等同,不僅抹殺了二者的差異,也喪失了審視審美現代性話語的一個重要參照。
  收稿日期:2005—12—2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04CZW005)
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40~43B7美學趙彥芳20062006
席勒/審美/界限
現代性的后果直接引發了審美現代性話語的膨脹,席勒作為在現代性背景下最早提倡審美之于人類意義的美學家之一,他的相關思想自然為學術界充分挖掘和發揮,并成為對抗啟蒙現代性話語的重要資源之一。但席勒并沒有給予審美以審美主義所賦予的力量,而是意識到審美雖然對于道德、人類的理想狀態等有獨特的功效,但畢竟有自己不可逾越的界限,審美必須守住這些界限。學術界還沒有給予這些思想以應有的重視,著力將其挖掘出來,以期對學界反思審美在現代性的工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審美現代性話語的局限、如何超越現代性等方面有所裨益。
作者:揚州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40~43B7美學趙彥芳20062006
席勒/審美/界限

網載 2013-09-10 20:4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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