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人 - 民初思韻

簡體傳統

秀才郭北城住在南京城，大柳樹巷。他的家門口有一棵香椿樹，每年春季的時候，郭北城都會讓他的妻子去摘香椿芽做菜。有一年，做出來的香椿芽苦澀得教人難以下咽。郭北城于是親自去采摘和處理，味道卻依然如此。鄰居中的老人告訴他說，類似的事情在以前發生過，這預示著郭家的氣運很快會衰敗。

郭北城因此對香椿樹極為厭惡，就拿了把斧頭去伐樹。當斧刃砍入樹身的時候，卻流出殷紅如血的樹漿。鄰居們看到了，都來勸阻他。但是郭北城更加憤恨狂怒，執意要把樹砍掉。香椿樹倒下時，樹干觸地彈起，一根枝條竟然戳傷了郭北城的大腿。

經過了一年的時間，傷口始終不會愈合，而且從中散發出濃烈的香椿味來。郭北城的家人延請了各地的名醫，但是他們中沒有一個能夠治愈，而郭家的家產卻因此而散去大半。作為儒生，郭北城本不可以牽涉到亂力怪神，但是無奈之下，他只能順從家人的意思，前往棲霞寺拜見當時的主持一鳴禪師。他哀求禪師說，請使用一切可能的辦法來治愈這奇特的傷口。一鳴禪師探查之后告訴他說，香椿是發物，所以傷口一直無法愈合。郭北城覺得非常絕望，想就此結束自己的生命。可一鳴禪師勸說他且耐心再等待一段日子，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轉機。郭北城看他說得如此篤定，就詢問究竟會有什么事情發生。一鳴禪師只說了一句“因緣聚合的力量不可思議”，就此閉口沉默。

幾天后，有游方的郎中經過柳樹巷，號稱專治疑難雜癥，跌打損傷。他查看了郭北城的傷口，笑著說這病并不難醫。他用十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了郭北城一塊黑色的藥，稱之為“蜜人”。這藥嘗起來像肉干，甜蜜而腥。吃下藥之后，傷口在一個時辰之內就快速愈合，隨后就結痂。再過了一個月，傷口就已經完全復原，只是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疤痕，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甲蟲。郭北城在南京四處尋找這位游方郎中，想去用重禮酬謝，但是卻遍尋不到他的蹤跡。隨后，郭北城也突然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一直到滿清人侵入南京，他的名字也依然列在官方文件的失蹤人口名冊之下。

1597年，博物學家李時珍完成了他的著作《本草綱目》。在這本偉大的藥物學大全的第八卷，他并不確定地寫下了關于“蜜人”的條目：

傳說在遙遠的天方，當地的老人活到高齡時，其中一些會發下宏大的誓愿，用自己的身軀拯救世人。他們召集親朋好友，宣布這一決定，然后就每天用蜂蜜洗澡，并且只以蜂蜜為食。經過一個月的時間，老人的尿液和糞便都變成了蜂蜜，然后他們就此死去。親族用巨大的石棺收殮，用白布包扎尸體，倒入蜂蜜浸沒。最后，他們密封石棺，并加上封印，刻下時間。經過一百年的時間，尸體就變成了“蜜人”，成為一種用于療傷的圣藥。如果有人受到任何外傷，只要吃一塊“蜜人”的肉，就會迅速痊愈。

李時珍并沒有提及封印的形狀，據信，它應該是一個巨大的圣甲蟲。

這一段記載并沒有得到李時珍的驗證，出于嚴謹的考慮，他給出了資料的出處---一個叫陶九成的人寫過一本名叫《南村輟耕錄》的書，在這本書的第三卷，就記載了這件事情，并寫下了“蜜人”的原始稱呼是“木乃伊”。和他同時代的另一份古卷上，殘破的文字記載了類似的事情。在這份資料中，也記載了木乃伊數量極為稀少，不法奸商就用死馬肉來冒充的史料。

根據西方旅行家的記載，在12世紀的阿拉伯集市上，就已經有“蜜人”被當作藥物販賣。他們甚至因此考察了詞源，動詞“mellify”來自拉丁文，意思是“mel”，蜜。基于相同的理由，西方的學者認為陶九成的記載全然是他的杜撰，這個老滑的中國人把“Mummy”翻譯為“木乃伊”。并想當然地把第一個音節和最后一個音節相連，拼出了“蜜”的漢語發音，由此構思出一段食蜜變藥的神異故事。

但是，根據法王路易十四的御醫皮埃爾.包米特1737年出版的《藥物大全》一書，里面記載了包米特的同事居伊.方丹曾經旅行到亞歷山大港。在那里，方丹親眼目睹了以前關于木乃伊的傳聞，看到當地人在用各種尸體制作木乃伊，情況跟前文提到的古卷里的描述完全一樣。所以，把陶九成的記載全然看作是一種杜撰并不見得公平。從12世紀到18世紀的整整6個世紀里，類似的埃及故事很可能從亞歷山大港一直傳到了南京下關碼頭。

郭北城在乾隆年間曾經又出現過一次，地點是在杭州靈隱寺。當時的主持元居法師年事已高，但是在80歲生日之后堅持說會有一個南京的老朋友會來拜訪他。僧眾以為他老糊涂了，因為他從未去過南京，也沒有一個南京的朋友尚在人世。但是，這個人最終還是來了，自稱是南京郭北城。

進入方丈室之后，他極為無禮地褪下了褲子，在元居法師面前顯露腿上的疤痕。元居法師卻頻頻點頭，顯得非常快樂。臨別的時候，他們約定在南京棲霞寺再見。郭北城回望站在山門目送他離開的元居，說了一句話：“因緣聚合的力量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