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本身是歷史
2005-02-01人物周刊朱學勤
爺爺過世四十年了。每次去掃墓,妹妹都拿我說事,說爺爺生前重男輕女,對我過于寵愛,故而他去世時我哭得最傷心,11歲的小孩守在一個老人的遺體旁,一間屋內就這么兩個人,也不知道害怕。四十年前一個窮人家的寵愛,也嚇不死人:他只是喜歡帶我去洗澡,6分錢洗一回,每一回的犒賞只是買一個3分錢的燒餅。1959至1961年的饑荒年代,奶奶從菜場里能買回的是“喇叭菜”——卷心菜最外面那幾張老葉子。后來連這樣的老葉子也斷檔,不知從哪里搞回來豆腐渣放在蒸籠里蒸,還有胡蘿卜頭,一屋子豆腐渣加胡蘿卜的腥氣味,以致我今天都不能碰胡蘿卜,一吃就反胃。父親為了給孩子省口糧,餓暈過。如果不是爺爺澡堂里的那些燒餅,也許我也會有類似體驗,至少不會長成這樣一個高個子。
爺爺沒文化,大字不識一個。我記得他有兩個習慣動作:一是“敬惜字紙”,看到屋里任何一片有字跡的紙片都要小心翼翼揀起來;二是每次解手后都要把雙手團在胸前吹口氣,說是能解晦氣,交好運。印象中他好像從未生氣,寡言少語,以致今天有老鄰居碰在一起,都會說“毛胡子爹爹脾氣好”。五十年代的生活是灰色的,但他對生活卻從無怨意。每年中秋、冬至,他會很認真地對待:中秋節晚上,他要在院子里擺上芋艿、毛豆,焚香拜月;冬至中午,一定要把家人聚齊,磕頭、祭祖、燒紙錢。就是這樣一個糊里糊涂的底層老人,我后來去臺灣聽那里的老外婆“痛說革命家史”,才知道他也有一段秘辛,甚至驚人之舉。
1948年老外婆還年輕,而且漂亮,一定要跟著那個我從未見過面的老外公私奔。老外公是國民黨軍的連長,性情豪爽暴烈,一言不合,就會掏槍火并,至今在家鄉村頭的老槐樹上,還有他留下的子彈槍痕。老丈人當時說不動女兒,只能向未來的女婿提條件:要娶女兒可以,必須退出軍役。老外公是個二楞子,居然就把那身軍服脫了,帶著老外婆私奔。轉眼間到1949年,鄉下土改,年輕夫婦無法存身,潛逃至上海。
我讓老外婆回憶,當時住在上海哪里?老外婆說是:“東北片的五角場,一個空無一人的大軍營里,院子里荒草齊膝,是日本人留下的房子,有榻榻米。”當時我聽著就嚇了一跳:如果她沒有記錯,根據這些方位特征,這一對國民黨前軍官夫婦浪漫潛逃的隱居地,正是35年后,我研究生畢業入伍去當軍校教員的那個“共軍兵營”!后面的事情就更加離奇了:
老外婆說,他們躲在那里的時候,是我爺爺偷偷給他們送食物,后來還帶著他們去見杜月笙。我害怕她的歷史記憶有藝術加工,就問她杜月笙面容。她回答說:“長臉,口里鑲金牙,上海本地口音,對不對?”確實對,這些特征與我在書上見過的記載和照片是能吻合。我又問,我爺爺怎么會認識杜月笙?他一個大字不識的底層工人,在我的印象里,連南京路在哪兒都不一定清楚,怎么會帶他們去法租界東湖路的杜公館!這一次是輪到老外婆反問我了:“咦,你爺爺是杜月笙的學生子,你們一家都不知道?”我讓老外婆說得再詳細一點,老人把往事說得分外醒目:“杜先生一見學生子帶來陌生人,只問為什么在鄉下呆不住?我們說完,他把手一揮,就說‘阿拉外頭去,外頭去’,就把我留下陪他女眷打牌,三個男人就出去吃飯說事了。”
我問老外婆又怎么離開上海?她更驚訝:
“是你爺爺搖舢板把我們送出吳淞口的呀!你們一家也不知道?”
不知道,確實不知道,兩岸相隔,時間也太久。我回到上海追問我父親,他比我還要驚訝,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父親居然加入過杜月笙的工會,也不知道曾經送飯去五角場的兵營,更無法想象老人家那樣懦弱的佝僂身影,居然能在月黑風高之夜,搖一葉舢板把一男一女送出風高浪急的長江口。
這是所謂解放第一年,上海社會底層發生的事。我現在的理解是:爺爺并不是故意保守秘密,而是和社會底層很多人一樣,隨本性行為,也隨本性沉默。他們經歷的歷史事件,甚至歷史風浪,是他的孫子一輩讀歷史書讀得太多,硬性解釋出來的。他們本身是歷史,但不存有歷史意識,因此也就避免了一驚一咋。不留存記憶,不解釋意義,沒有故事,也沒有歷史,那么多的日子要過,過來了,也就過去了。
朱學勤 2013-08-22 21:2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