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典詩學“合觀”的方法及其現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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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434(2006)11-0149-04
  古代人評論詩歌作品,通常是單個進行,以便集中精力,深入挖掘。比如《唐宋詩醇》評杜甫《兵車行》:
  此體創自老杜,諷刺時事而托為征夫問答之辭。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小雅》遺音也。篇首寫得行色匆匆,筆勢洶涌,如風潮驟至,不可逼視。以下出點行之頻,出開邊之非,然后正說時事,末以慘語結之。詞意沉郁,音節悲壯,此天地商聲,不可強為之也。
  從作品體制的獨創性談起,指出作品的主旨及其表現形式的構思之巧妙,揭示了作品在托詩以諷這一點上與《小雅》的傳承關系;接下來分析作品從篇首至結尾的具體內容與情感;最后是鑒賞者對作品藝術風格的概括和審美評價。如此看來,這實際上就是一篇內容頗豐且見解深刻的詩歌品鑒的短文。
  除此之外,古人評品詩歌還有一種常用的重要方式,即“合觀”。
  一
  “合觀”作為一種觀照客體的方法,在古代主要有兩個用途:
  一是用來作“人士比論”,即用于考量鑒定人的品性、才能。《墨子·魯問》載:“魯君謂子墨子曰:‘我有二子,一人者好學,一人者好分人財,孰以為太子而可?’子墨子曰:‘未可知也。或所為賞與為是也。釣者之恭,非為魚賜也;餌鼠以蟲,非愛之也。吾愿主君之合其志功而觀焉。’”這里墨子所講的“合觀”應該有兩層含義:第一,分別將魯君兩個兒子的行為、功效與其心理動機聯系起來考察,因為好的行為、功效未必就出于好的動機;第二,再將二人放在一起加以比勘,則二人之優劣高卑畢見,也就可以確認誰堪為太子。這種“聯系起來考量鑒定”的方法,在古代得到了極為普遍的運用,如《孟子·公孫丑上》載:“宰我曰:‘以予觀于夫子,賢于堯舜遠矣。’”“觀”即“合觀”。宰我的意思是將孔子與堯舜放到一起考察,認為孔子超過了堯舜。類似的例子還有《戰國策·趙策》:“李兌舍人謂李兌曰:‘臣竊觀君與蘇公談也,其辯過君,其博過君。’”《世說新語·言語》:“(王中郎)問之(張天錫)曰:‘卿觀過江諸人經緯,江左軌轍,有何偉異?后來之彥,復何如中原?’張曰:‘研求幽邃,自王、何以還;因時修制,荀、樂之風。’”這幾個“觀”都是“合觀”之意。
  二是用來品鑒文學作品,具體說就是將同一個或不同作家的兩篇或兩篇以上的作品聯系起來進行品鑒。不言而喻,其精神實質和思想方法與“人士比論”是一致的。由于中國是詩歌大國,所以“合觀”經常用于詩歌的品鑒。例如朱之荊《增訂唐詩摘鈔》評杜審言《賦得妾薄命》①曰:“此詩怨而不怒,深得風人之旨。合崔湜、劉長卿《長門怨》諸作②觀之,始知其妙。”表明“怨而不怒,深得風人之旨”的結論是通過與崔湜、劉長卿的《長門怨》“合觀”而得出的。敖英《唐詩絕句類選》評吳融《華清官二首》(其一)③:“嘗愛謝疊山(枋得)《蠶婦吟》:‘子規啼徹四更時,起視蠶稠怕葉稀。不信柳頭楊柳月,玉人歌舞未曾歸。’合而觀之,深宮之暖,不知外邊之寒;玉人之樂,不知蠶婦之苦,詞不迫切而意獨至,深得風人之旨。”
  在古代詩學中,“合觀”的方法又稱“合讀”、“合看”或“合見”:
  劉灣《出塞曲》有句云:“倚是并州兒,少年心膽雄。一朝隨召募,百戰爭王公。去年桑乾北,今年桑乾東。死是征人死,功是將軍功。”《唐詩選脈會通評林》評曰:“合陶翰《古塞下曲》④與此篇讀之,真令人不能終篇。”周珽將陶翰《古塞下曲》與劉灣《出塞曲》“合讀”,發現這兩篇作品都表達了前線將士“心忠見阻”、功多無賞的悲憤,故而感嘆“真令人不能終篇”。
  唐求《曉發》云:“旅館候天曙,整車趨遠程。幾處曉鐘斷,半橋殘月明。沙上鳥猶在,渡頭人未行。去去古時道,馬嘶三兩聲。”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評曰:“此當與賈師(按指賈島)《早行》⑤詩合看,極澹極常語,卻有深味。”
  《峴傭說詩》評杜甫《兵車行》云:“‘行人但云點行頻’、‘去時里正與裹頭’、‘縱有健婦把鋤犁’,合之五古《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石壕吏》諸詩,見唐世府兵之弊,家家抽丁遠戍,煙戶一空,少陵所以為詩史也。”施補華將杜甫《兵車行》與《新婚別》諸詩“合”在一起看,證實了杜詩“詩史”的性質及其價值。
  “合觀”有時又叫“并觀”、“并看”或“與同”、“同看”:
  盛唐詩人孫逖《宿云門寺閣》:“香閣東山下,煙花象外幽。懸燈千嶂夕,卷幔五湖秋。畫壁馀鴻雁,紗窗宿斗牛。更疑天路近,夢與白云游。”寫出寺閣及宿寺之人的一片“高(按即閣高、趣高)意”,故《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引李東陽曰:“情興高逸。與《登蔣山開善寺》⑥詩可以并觀。”
  吳豸之《少年行》曰:“承恩借獵小平津,使氣常游中貴人。一擲千金渾是膽,家無四壁不知貧。”《唐詩廣選》評曰:“當與杜(甫)‘馬上誰家白面郎’⑦并看。”
  唐西鄙人《哥舒歌》曰:“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至今窺牧馬,不敢過臨洮。”沈德潛《唐詩別裁》評曰:“與《敕勒歌》⑧同是天籟,不可以工拙求之。”
  張籍《聽夜泉》曰:“細泉深處落,夜久漸聞聲。獨起出門聽,欲尋當澗行。還疑隔林遠,復畏有風生。月下長來此,無人亦到明。”黃周星《唐詩快》評曰:“只如一段高興,后人萬萬不能企及。其妙可與賈長江(島)《玩月》⑨古詩同看。”
  “合觀”有時亦可簡稱“觀”。《庚溪詩話》:“(唐文皇)曰:‘昔乘匹馬去,今驅萬乘來。’(按此句失題)辭氣壯偉,固人所膾炙。又嘗觀其《過舊宅》詩曰:‘新豐停翠輦,譙邑駐鳴笳’、‘一朝辭此去,四海遂成家’(按此一本作“一朝辭此地,四海遂為家”)。蓋其詩語與功烈真相副也。”很明顯,這里所謂“其詩語與功烈真相副”的論斷,是陳巖肖(即《庚溪詩話》作者)將唐太宗李世民不同的詩句放在一起“觀”(實即合觀)的結果。
  二
  如果是兩篇作品放在一起“合觀”并加以比照的,如今叫“對讀”,過去叫“對看”,有時也叫“參看”:
  李白的《當涂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從“峨眉高出西極天,羅浮直與南溟連”的整體大印象寫到“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的細部觀感,從“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的畫中風景,寫到“長松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的畫中仙人,然后突然一轉,直指畫主趙炎為“南昌仙人”,畫家與畫中人合而為一,最后又從眼前的“五色粉圖”而生及早歸隱之心。收縱騰挪,意到筆隨。于是《王闿運手批唐詩選》評曰:“與杜(甫)《昆侖圖》⑩對看,此覺散漫。”在與杜詩的“對看”中指出其“散漫”(即任意)的特點。
  張籍《牧童詞》曰:“遠牧牛,繞村四面禾黍稠。陂中饑烏啄牛背,令我不得戲壟頭。入陂草多牛散行,白犢時向蘆中鳴。隔堤吹葉應同伴,還鼓長鞭三四聲。牛牛食草莫相觸,官家截爾頭上角。”吳瑞榮《唐詩箋要》評曰:“與李涉《牧童詞》(11)參看,一豪甚,一懦甚,會心不遠。”
  “對看”、“參看”其實就是一種比較,所以古人有時便徑用“比”或“較”來對詩歌加以品鑒:
  《山谷題跋》:“劉夢得《竹枝》九章,詞意高妙,元和間誠可獨步。道風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子美《夔州歌》,所謂同工異曲也。”
  《甌北詩話》:“今以其詩(按指白居易《游悟真寺》)與(韓愈)《南山》相較:……層次既極清楚,且一處寫一處景物,不可移易他處,較《南山》詩似更過之。”
  不僅如此,古人品鑒詩歌運用“合觀”方法對其思想內容或藝術境界進行比較時,甚至經常連“比”或“較”的詞語也省去了。這樣的例子很多,僅舉《詩藪》一例:“(鄭谷《淮上與友人別》)‘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許渾《謝亭送別》)‘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豈不一唱三嘆,而氣韻衰颯殊甚。(王維)‘渭城朝雨’,自是口語,而千載如新。”胡應麟將鄭谷、許渾的詩與王維的詩進行了實際上的“比較”,指出了它們“氣韻”上的差異。
  我們知道,比較的前提一般是作品所抒寫的情事須相同或相類;比較的結果則主要有兩種。一是揭示作品的同中之異;二是指出作品的異中之同。在古代詩學領域中,前者即如上舉《詩藪》例,此外施補華《峴傭說詩》對三首《詠蟬》詩的品鑒堪為經典:
  同一《詠蟬》,虞世南居高聲自遠,端不(按一本“非是”)藉秋風,是清華人語;駱賓王“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是患難人語;李商隱“本以高難進,徒勞恨費聲”,是牢騷人語。比興不同如此。
  同是詠蟬,比興不同,是同中有異。后者如范晞文《對床夜語》評王昌齡、岑參詩:
  王昌齡《從軍行》云:“百戰苦風塵,十年履霜露。……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怨其有功未報也。岑參云:“早知逢世亂,少小漫讀書。悔不學彎弓,向東射狂胡。”(按此為岑參《行軍二首》(其二)句)悲所遇非時也。意雖反而實同。
  一個后悔不讀書,一個后悔不習武,看似不同,而“所遇非時”之“悲”無二,是異中有同。
  古代人在“合觀”中指出作品同中之異或異中之同,總要對其進行一定的審美評價,或褒揚或批評,或肯定或否定。前面幾例中如《峴傭說詩》之品鑒三首《詠蟬》詩,對作為“合觀”對象的作品均給予了肯定的評價,而所舉《詩藪》一例則是有褒有貶。再看沈德潛《說詩晬語》評顧況《棄婦詞》:
  (《廬江小吏妻》)別小姑一段,悲愴之中,自足溫厚。唐人《棄婦篇》直用其語云:“憶我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別小姑去,小姑如我長。”下節去“殷勤養公姥,好自相扶將”;而忽轉二語云:“回頭語小姑,莫嫁如兄夫。”輕薄之言,了無馀味。此漢唐詩品之分。
  這個“合觀”的例子更是褒貶分明。至于顧況《棄婦詞》的最后六句是否就如沈德潛所批評的那么差,其實前人看法也有分歧;而“唐詩品”與“漢詩品”相比究竟如何,僅憑這兩篇作品恐也未必見出分曉,但他畢竟在比較中鮮明地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從上述可見,“合觀”的好處,主要是可以在開闊的審美視域中整合文本資源,在努力開掘每一個文本資源所擁有的文化、藝術蘊蓄的基礎上,通過揭示文本與文本之間的內在聯系使其釋放出更加豐富的歷史的、社會的、審美的信息,從而在文學鑒賞中獲得“1+1>2”的良好效果。即如上引范晞文之評品王昌齡、岑參詩,若分別看,憤世之意固然不難看出;但二詩“合觀”,則更見讀書、習武并非關鍵所在,總歸是世路艱難。如果我們再拿岑參的《北庭貽宗學士道別》來“合觀”,就更有意思了。詩曰:“萬事不可料,嘆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不是說后悔因“讀書”而沒有“學彎弓”嗎?怎么這里又不主張“讀書”后“來從戎”了呢?其實岑參恰是在這種與《行軍二首》(其二)看似矛盾的心理的表述中強化了憤世的意味,而這種意味就必須通過兩首詩“合觀”才能充分感受得到。
  至于“合觀”對評論家的要求則是顯而易見的,最重要的有兩條:一是要知識豐富而且富于聯想。王應奎《柳南續筆》云:“杜少陵《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嘆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白香山《新制布裘》詩云:‘安得萬里裘,蓋裹周四垠。’孟貞曜《詠蚊》詩云:‘愿為天下幮,一夜使景清。’三詩為題各異,而命意則同,蓋皆仁人之言也。”不言而喻,假如評論家對上面所涉及的有關作家作品孤陋寡聞,知識貧乏,就難以進行這樣的“合觀”;同樣,假如評論家缺乏靈活自覺的聯想力,也就無法像這樣由此及彼、連類而及地“合觀”。二是要視角獨特而且見解卓異。例如,同是品題杜甫、白居易及其作品,黃徹就又與王應奎及其他人見解不同。一方面,他不支持王應奎對杜、白二人及其具體作品不加軒輊的做法;另一方面,他也反對有人抬高杜甫而貶低白居易的做法。他在《鞏溪詩話》中說:“或謂子美詩意寧苦身以利人,樂天詩意推身利以利人,二者較之,少陵為難。然老杜饑寒而憫人饑寒者也,白氏飽暖而憫人饑寒者也,憂勞者易生于善慮,安樂者多失于不思,樂天宜優。”從詩人所處生活境況及其與此相聯系的特定創作心理的角度進行比較論析,認為白居易于“飽暖”“安樂”之中而不忘“憫人饑寒”,更不容易,更值得推崇,堪為獨立思考以出奇制勝的典范。
  三
  這里還必須注意以下兩種情況:一是在古代“合觀”的方法其實不只用于詩歌的評論和品鑒,還可以在詩與其他多種體裁的文學作品之間廣泛地運用。例如:
  李華《吊古戰場文》:“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云,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寢寐見之。”陳陶則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蓋工于前也。(《臨漢隱居詩話》)
  杜牧賦《阿房》,快在說盡,此(按指曹鄴《始皇陵下作》)又快在不說盡。(《唐詩歸折衷》)
  詞有與古詩同妙者:“問甚時同賦,三十六陂秋色?”(按此姜夔《惜紅衣》句)即霸岸(王粲《七哀詩》)之興也。“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即勅勒之歌也。(劉體仁《七頌堂詞繹》)
  ……惟尤西堂《讀離騷》不然,不屑屑模文范義,通其意而肆言之,陸離班駁,不可名狀。至云:“便百千年難打破悶乾坤,只兩三行怎吊盡愁天下!”發千古不平于嬉笑怒罵中,悲壯淋漓,包以大氣,與《懷沙》立意不同,然固異曲同工也(梁廷J2R417.JPG《曲話》卷三)。
  分別用在了詩與散文、詩與辭賦、詩與詞曲之間。二是“合觀”的方法又并非只是古代人使用,現當代的詩歌論者也時常采用此法來評品古代詩歌。在著名的《宮體詩的自贖》一文中,聞一多就是拿盧照鄰《長安古意》、駱賓王《帝京篇》、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及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等與梁陳以來充滿了“病態的無恥”的宮體詩(艷情詩)整體進行“合觀”,揭示了唐詩健康發展的轉機和方向,高度評價盧、駱等人的作品第一次“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吟詠出了“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令人“心花怒放”。而朱自清之箋釋古詩《青青河畔草》,亦曾從《詩經》中拈出《伯兮》來加以“合觀(對看)”,因而發現“兩詩的作意只是怨。不過《伯兮》篇的怨渾含些,本詩(按指《青青河畔草》)的怨刻露些罷了”。并順勢批評那些從庸俗封建倫理觀念出發指責《青青河畔草》是“賣弄,淫,放濫無恥”的人們所發的“未免是捕風捉影的苛論”[1](P228)。
  上述兩種情況啟示我們,“合觀”作為中國本土原創性的詩學概念和論詩方法,在古典文論價值重建的過程中是不應被忽略的。特別是其中突出的“比較”的因素,更具有現代詩學的意義和價值。
  中國古典詩學中“合觀”的方法,本源于先民系統型整體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不把事物看成是彼此孤立的存在;相反,它堅持認為世間的許多事物是密切關聯的。正是在這個基礎上,詩評家們習慣于由此及彼地將一個作品與其他相關的作品放在一起“合觀”,以便更加有效地揭示作品的聯系及其異同。而運用“合觀(比較)”的方法進行詩歌的品鑒,在中國可謂由來久矣。《孟子·告子章句下》:“《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凱風》是《詩經·邶風》中的一篇,寫兒子們不因母親有小過而抱怨,反而自責受母養育之恩卻不能使其得到安慰。《小弁》是《詩經·小雅》中的一篇,是被父親驅逐的人抒發哀怨的詩。孟子認為,親有小過而激起自己的怨憤,是不孝;親有大過而竟不加抱怨,表明與父母越發疏遠,亦不孝。而《凱風》《小弁》寫的卻是親有小過而不怨和親有大過而怨,因此都是“孝”的體現。這是較早運用“合觀”方法評品詩歌的例子,但其著眼點主要在于詩歌的倫理內容。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近而見義遠。(按班固《離騷序》、劉勰《文心雕龍·辨騷》都認為此話出于淮南王劉安《離騷傳》)
  將《離騷》與《國風》《小雅》放在一起加以觀照、比較,指出《離騷》能兼容《國風》《小雅》之長,追求言簡意豐、言近旨遠的藝術境界。這是較早運用“合觀”方法對作品的藝術風格及特色進行評品的例子,而且這種拿一篇具體作品與包括160首詩在內的《國風》或包括74首詩在內的《小雅》整體進行“合觀”的做法,一直為后代詩學家所效仿(如《唐賢三昧集箋注》評元結《賊退示官吏》云:“真樸惻怛,如讀‘變風’、‘小雅’”),至葛洪《抱樸子·外篇·鈞世》:
  并美祭祀,而《清廟》、《云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艷乎?等稱征伐,而《出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 雖然其目的是反對時人“尊古卑今”的陳腐觀念,論證古不如今、今勝于古的觀點,但葛洪“合觀”具體詩歌作品并借以揭示其不同藝術風貌、評判其不同藝術價值的做法,給后人以深遠的影響,而于宋元明清時期更為詩學家所普遍采用。直到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初,隨著西方學術的大量涌入,中西文化與文學的比較研究蔚成風氣。例如林紓曾將《紅樓夢》《水滸傳》分別與狄更斯《老古玩店》和《大衛·科波菲爾》比較,指出《紅樓夢》“雅多俗寡”,未能“專為下等社會寫照”,《水滸傳》后半部結構不夠謹嚴,“精神不能持久而周遍”的缺點[2](P252)。在詩學方面,梁啟超認為杜甫《北征》、韓愈《南山》諸作雖被宋人譽為“與日月爭光”,但不如《荷馬史詩》“氣魄奪人”[3](P4)。由此,林紓、梁啟超(還有黃遵憲、王國維、魯迅等)成為對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的人。
  由此可見,中國人之接受西方比較文學的理論和方法,并非是盲目“追捧”,乃在于其文化心理結構的預設和期許,正所謂“有容乃大”——這正是中國古典詩學“合觀”概念和方法的現代價值所在。
  注釋:
  ①全詩為:“草綠長門掩,苔青永巷幽。寵移新愛奪,淚落故情留。啼鳥驚殘夢,飛花攪獨愁。自憐春色罷,團扇復迎秋。”
  ②此當為“崔湜《婕妤怨》、劉長卿《長門怨》”。前者全詩為:“不分君恩斷,新妝視鏡中。容華尚春日,嬌愛已秋風。枕席臨窗曉,幃屏向月空。年年后庭樹,榮落在深宮。”后者全詩為:“何事長門閉,珠簾只自垂。月移深殿早,春向后宮遲。蕙草生閑地,梨花發舊枝。芳菲自恩幸,看卻被風吹。”
  ③全詩為:“四郊飛雪暗云端,唯此宮中落旋干。綠樹碧檐相掩映,無人知道外邊寒。”
  ④全詩為:“進軍飛狐北,窮寇勢將變。日落沙塵昏,背河更一戰。骍馬黃金勒,雕弓白羽箭。射殺左賢王,歸奏未央殿。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
  ⑤全詩為:“早起赴前程,鄰雞尚未鳴。主人燈下別,羸馬暗中行。蹋石新霜滑,穿林宿鳥驚。遠山鐘動后,曙色漸分明。”
  ⑥崔峒《登蔣山開善寺》:“山殿秋云里,香煙出翠微。客尋朝磬至,僧背夕陽歸。下界千門見,前朝萬事非。看心兼送目,葭菼暮依依。”
  ⑦此指杜甫《少年行》(其三),全詩為:“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⑧北朝民歌,因大家熟知不錄。
  ⑨詩中云:“寒月破東北,賈生立西南。西南立倚何,立倚青青杉。近月有數星,星名未詳諳。但愛杉倚月,我倚杉為三。……步到竹叢西,東望如隔簾。卻坐竹叢外,清思刮幽潛。量知愛月人,身愿化為蟾。”
  ⑩即杜甫《戲題畫山水圖歌》:“十日畫一水,五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跡。壯哉昆侖方壺圖,掛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東,赤岸水與銀河通,中有云氣隨飛龍。舟人漁子入浦溆,山木盡亞洪濤風。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吳松半江水。”
  (11)全詩為:“朝牧牛,牧牛下江曲。夜牧牛,牧牛度村谷。荷蓑出林春雨細,蘆管臥吹莎草綠。亂插蓬蒿箭滿腰,不怕猛虎欺黃犢。”
學術論壇南寧149~152,165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卞良君20072007
中國古典詩學/合觀/比較/方法/現代價值
“合觀”是中國本土原創性的詩學概念和論詩方法,在古典詩學領域中由來已久,并且被廣泛運用。“合觀”的作用是在開闊的審美視域中整合文本資源,在努力開掘每一個文本資源所擁有的文化、藝術蘊蓄的基礎上,揭示文本與文本之間的內在聯系,使其釋放出更加豐富的歷史的、社會的、審美的信息。“合觀”本源于先民系統型整體思維方式,它引人注目的“比較”的因素,具有現代詩學的意義和價值,表明中國人之接受西方比較文學的理論和方法并非是盲目“追捧”,乃在于其文化心理結構的預設和期許。因此,在古典文論價值重建的今天,不應忽略“合觀”這個概念和方法。
作者:學術論壇南寧149~152,165J2中國古代、近代文學研究卞良君20072007
中國古典詩學/合觀/比較/方法/現代價值

網載 2013-09-10 21:2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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