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本是平常事 陳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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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讀書,我欣賞晚明文人張潮《幽夢影》中的說法:“有工夫讀書,謂之福。有力量濟人,謂之福。有學問著述,謂之福。 ”在校學生一般感覺不到這一點,還埋怨老師布置那么多“必讀書 ”,實在“不人道 ”;走出校門后,為謀生終日忙碌,那時你才意識到,有時間、有精力、有心境“自由自在 ”地讀書,確實是很幸福的事。




本想說“人生得意須讀書 ”,怕同學們誤解,說我好了傷疤忘了疼,故意隱瞞青燈苦讀的辛酸,也不談考試前夜不能看足球賽的痛苦,更不關心“掉粉 ”或“出局 ”的尷尬。好吧,那就換一個角度,探討讀書的感覺,到底是美好、痛苦、嚴肅、快樂,還是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讀書很快樂,但讀書也很艱難,凡只說一面的,都是騙人。正因為讀書“苦樂相生 ”,既有挑戰性,又不是高不可攀——不像造航天飛機或飛往火星那么難,普通人只要愿意,都能實現,因此,我才說讀書“真好玩 ”。


自古艱難“勸學文 ”


八年前我講“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讀書 ”,稱古今中外的“勸學文 ”大都不可信。不是說別人不行我行,我的也不行。問題在于,明知“勸學 ”效果很有限,為何還有那么多往圣先賢樂此不疲?


勸人讀書,拿“黃金屋 ”“顏如玉 ”來引誘,這很俗氣,可又很實在,也很有效。“文革 ”期間,我在粵東山區當民辦教師,農村的孩子不愛讀書,經常輟學,因而得去家訪。家長是這樣教訓孩子的:你要好好讀書。讀好書,將來就像你老師這樣,不用下田干活。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重回山村,早年的同事告訴我,現在的家長改口了:你要好好讀書。要不,就得像你老師這樣,走不出山村。那些教育自家孩子“好好讀書 ”的家長,不見得知道《勸學詩》,可思路是一樣的。


問題來了,有人讀書多,很成功;有人讀書少,也很成功;有人基本不讀書,同樣賺大錢,甚至還當了皇帝。當老師的,你怎么給學生解釋:當下中國不少“成功人士 ”學歷很低,手下卻有無數博士、教授、院士圍著他團團轉。那些“頭懸梁錐刺股 ”者,始終“懷才不遇 ”,或連“才 ”都沒得“懷 ”,難怪一想起來就很窩火。其實,古今傳誦的各種讀書名言,因其針對特定時代的特定人群(學者、文人、權相、帝王),即便有一定道理,也不可全信。“開卷有益 ”作為各種讀書節的口號,需要仔細推敲 ——為什么開卷、開什么卷、如何開卷,以及開卷的效果怎樣?談讀書,我更愿意先問這“讀書郎 ”的年齡、職業、心境、目標等,然后才“給個說法 ”。比如,王國維的“三境界說 ”,就只適合于專家學者,拿到廣場上去對著大眾宣講,什么“獨上高樓 ”,還有“燈火闌珊 ”,聽不懂。




有些道理,不是每個人都能領悟的。說絕對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讀書體會,很少能“版權轉讓 ”。若“眾所周知 ”,不用你來嘮叨;若“獨得之秘 ”,那我聽了也沒有用。


在當代中國,還有一個很棘手的問題:讀好書,不見得就會有好出路。面對此新時代的“讀書無用論 ”,當老師的你不能不回應。我多次批評實行了十多年的“大學擴招 ”。真正讓人感到棘手的,還不是教授們耿耿于懷的“教學質量下降 ”,而是大學生就業日漸艱難,而這將影響整個國家的“安定團結 ”。


現在情況如何?據《中國統計年鑒 2 01 2》, 1 9 7 8年普通高校在校生人數是 8 5 . 6萬,二十年后的 1 9 9 8年,增長到 3 4 0 . 9萬。第二年開始擴招,十年后的 2 0 0 8年,變成了2 0 21. 0萬。截止到 2 01 2年底,普通高校在校學生數為 2 53 6 . 5 6 47萬人。我們只說更多人上大學是好事,可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的痛苦,并沒有被真正關注。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都不可能保證所有大學生就業 ——除非回到計劃經濟時代;但如果一個社會存在著大量無法就業的大學畢業生,這個社會是很不穩定的,或者說是很危險的。


“勸學文 ”之所以難寫,因為大道理誰都懂,難處在細節 ——而那精微之處,確實是“紙上得來終覺淺 ”。因此,連帶今天晚上的演講,只能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 ”。


“專業化”與 “業余性 ”


晚清西學東漸以后,我們整個教育制度變了,世人對于“學問 ”的想象,也跟以前大不一樣。過去說,讀書人應博學深思,所謂“一物不知,儒者之恥 ”。現在呢,專業化成為主流。而與此相聯系的,便是國人對于“高學歷 ”的盲目崇拜。過去找工作,大學畢業就行了,現在水漲船高,非碩士、博士、博士后不可,這種選人的眼光是有點勢利,但并非毫無道理。因為,當今世界,“專業化 ”乃大趨勢。




德國著名政治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馬克斯 ·韋伯(Ma x Webe r,186 4 —1920)1919年在德國的慕尼黑大學為青年學生作題為《以學術為業》的講演,此演講影響了好幾代學者,至今仍被強烈關注。演講中,韋伯有這么一段話:“學術已達到了空前專業化的階段,而且這種局面會一直繼續下去。無論就表面還是本質而言,個人只有通過最徹底的專業化,才有可能具備信心在知識領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 ”;“只有嚴格的專業化能使學者在某一時刻,大概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時刻,相信自己取得了一項真正能夠傳之久遠的成就。今天,任何真正明確而有價值的成就,肯定也是一項專業成就 ”。


將近一個世紀過去了,韋伯的斷言依然有效。直到今天,“空前專業化 ”仍是學術界的主流思想。當然,這種“專業化 ”強調到了極端,會有很大的弊病。尤其對于人文學者來說,可能限制其學術視野,也可能影響其綜合判斷,更可能消解其本該承担的社會關懷。因而,必須引入薩依德的說法。


艾德華 ·薩依德( E dw a rd W. Sa id,1935—20 03)在《知識分子論》一書中稱,“挑戰著知識分子的誠信和意志的四種壓力 ”中,第一個就是“專業化 ”:“今天在教育體系中爬得愈高,愈受限于相當狹隘的知識領域。 ”作者希望“用我所謂的業余性( a m a t e u r i s m)來對抗 ”這一壓力,也就是說,“不為利益或獎賞所動,只是為了喜愛和不可抹煞的興趣 ”而從事學術研究。




關于學者如何超越具體專業的限制,中國人有個絕妙的說法,叫 “博雅 ”,與“專精 ”相對應。不同于“文人”,不同于“專家 ”,也并非汗漫無所歸依,而是“有專業但不為專業所限 ”。如果你受過高等教育,那么,不管是今天在校念書,還是畢業后走上工作崗位,最大的困境,很可能便是如何在“專業化 ”與“業余性 ”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


面對這個困境,有三種選擇:第一種,“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專業書 ”,直奔院士或諾貝爾獎而去;第二種,自由閱讀,不求聞達,追求生活的舒坦與適意,無意或無力成為專業人士;第三種,既想成為杰出的專家,又希望保留閱讀的樂趣。這第三條道路最艱難,也最值得期許。在“專業化 ”與“業余性 ”之間徘徊,那是一輩子的事情;至于在學期間,可以有輕重緩急,但我不主張過早地舍棄某些“題中應有之義 ”。


當老師的,說話必須負責任,切忌“語不驚人死不休 ”。比如,你到中學演講,學生問你,要不要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好不好偏科發展,還有,我不喜歡數學,能不能翹課?你怎么回答?如果告訴他:沒關系的,錢鍾書當年考清華,作文滿分,數學也才得了 15分;或者說,上不上大學其實無所謂,比爾 ·蓋茨不也中途退學了嘛!這樣的回答,學生肯定很高興;但我說不出口,因為這會害了他。教書多年,深知可以給大學生講的,不見得適合給中小學生講;甚至給博士生指的路,也不一定適合于本科生。我的觀察是,到了大學三年級,心智基本成熟,可以深入地探討做人以及讀書的困境,還有突圍的方法等。


關于“專業化 ”與“業余性 ”的糾葛,沒有統一的答案;作為讀書人,這個困境你必須認真面對。所有關于“讀書 ”的論述,其實都該有的放矢:相對于獨尊自然科學的潮流,我們強調人文學的意義;相對于過分看重考試分數,我們突出人文修養;相對于專家之炫耀專業性,我們標榜閱讀興趣;相對于道德教育的居高臨下,我們強調人文教育的體貼入微;相對于高歌猛進的功利性閱讀,我們主張“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為什么這么做?因為在我看來,當下中國,要講“閱讀的敵人 ”,首推過分“功利化 ”。


聽名人談讀書,一定要保持警惕,他們的發言都有特定語境,不能無條件接受。比如魯迅,關于讀書便說了許多精彩的話,但每回立說的姿態都不一樣。在《名人和名言》中,魯迅針對專業化時代公眾對于“專家 ”的盲目崇拜,稱“專門家除了他的專長之外 ,許多見識往往不及博識家或常識者的 ”。在《隨便翻翻》中,魯迅稱隨意翻閱雜書,可以消閑,也可以增長知識,應該對照比較,甚至不妨讀讀“明知道和自己意見相反的書,已經過時的書 ”。在《讀書雜談》中,魯迅主張和社會接觸,要“自己思索,自己觀察 ”,讓所讀的書活起來,“倘只看書,便變成書櫥,即使自己覺得有趣,而那趣味其實已在逐漸僵化,逐漸死去了 ”。而在《不是信》中,魯迅提及自己撰寫《中國小說史略》,稱“我都有我獨立的準備 ”——這里說的是治學態度及方法。每句話都有道理,但每句話也都有局限性,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魯迅“讀書觀 ”。也就是說,掛在口頭的輕松與壓在紙背的沉重,二者合而觀之,才是真正的讀書生活。


“有問題”且 “講趣味 ”


同樣是“讀書 ”,有兩種不同的姿態與目標:一是在大學里修習相關課程,準備拿學士、碩士、博士學位;二是課外學習,自學成才,或走出校門后自由閱讀。最大差別在于,后者不必要“循序漸進 ”,也沒有“進度 ”或“成效 ”方面的考核指標。


肯不肯讀書是一回事,會不會讀書又是一回事。有的人讀了一輩子書,勤勤懇懇,但收獲不大,連一點“書卷氣 ”都顯示不出來。為什么?原因很多,最大的可能性是方法不對。以我的觀察,會讀書的人,大多有明顯的“問題意識 ”。知道自己為什么讀書,從何入手,怎樣展開,以及如何穿越千山萬水。作為“文革 ”后第一屆大學生,我們77級入學時年紀普遍較大,學習很自覺。 80級基本上都是應屆畢業生,因此學校安排我們這些大哥大姐去介紹學習經驗。那時我真勇敢,竟然跑去跟學弟學妹們談怎么讀書。記得我當時的發言,主要是質疑金字塔讀書法。胡適的“為學要如金字塔,要能廣大要能高 ”,常被老師們用來教育學生,要求好好打基礎。我說,這方法對我們不適用,因為沒有具體的工作目標及衡量標準。學海無涯,一味追求既“廣 ”且“大 ”,到我們退休了,還沒到長“高 ”的時候,豈不可惜?我自己的體會是,讀書當如“挖樹兜 ”。選擇特定的樹樁,順著樹根的走向往四面八方挖,挖著挖著,就連成了一個網絡,你大學階段的學習任務就算完成了。當時博得一片喝彩聲,后來我自己反省,這思路似乎有林彪“三十字方針 ”的影子——“帶著問題學,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在用字上下工夫 ”。不管是“異曲同工 ”,還是潛移默化中受其影響,如此挖樹兜的讀書法,明顯比較功利。




對于那些已經完成基本訓練或走出校門的人來說,我的“挖樹兜 ”讀書法不無可取之處。只有“帶著問題學 ”,才能選準目標,集中精力,最大限度地調動你閱讀的積極性,而且容易見成效,鼓勵你不斷往前走。


對于“非專業 ”人士來說,選擇與自己本職工作相關或自家特別感興趣的課題,然后上下求索,這樣讀書比較有效,也有趣。 19 2 2年8月,梁啟超應邀到南京東南大學的暑期學校講學,有一講題為《學問之趣味》。其中提及“必須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 ”;而最能引發趣味的,包括勞作、游戲、藝術、學問等。我相信,人生百態,“讀書 ”是比較容易“以趣味始,以趣味終 ”的。最近這些年,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很多退休人士,因信仰、投資、旅游、收藏等緣故,拼命讀書,且很有心得。沒有考試的壓力,也不想成為專家,就是喜歡,甚至成癡成疵成癖。用晚明張岱的話來說,有癡有疵有癖才可愛,因其“真性情 ”。讀書也一樣,不管你喜歡讀哪方面的書,只要能讀出樂趣來,就是好事。在我看來,讀書講趣味,比講方法、講宗旨要重要得多。


“有問題 ”,迫使你深入鉆研;“講趣味 ”,故“可持續發展 ”。這兩者相輔相成,讀書就變得好玩了。


“目迷五色”說開卷


先不問你閱讀的到底是哲學著作還是色情小說,是物理課本還是炒股指南,先說說傳播信息或知識的媒介,即你到底是在讀書本、讀報刊、讀電視、讀網絡,還是在讀手機?很可能這五種媒介你都涉及,問題在于,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扣除吃喝拉撒以及必不可少的睡覺,剩下的時間你如何分配?是閱讀書本為主呢,還是主要掛在網


上?是喜歡博覽報刊呢,還是熱衷迷戀手機短信?所有這些,都深刻影響你我的閱讀立場以及效果。


面對這五種媒介,哪個優先,何者為重,跟閱讀者的年齡、職業、修養有關。我反省自己,最近十年,讀書的時間明顯減少,每天總有一兩個小時貢獻給了網絡,報刊粗粗翻閱,電視可有可無,手機則基本不看 ——廣告固然深惡痛絕,賀卡也沒有人氣,段子更是統一制作,更可怕的是反腐敗警告。至于比我小二三十歲的,他們從小接觸網絡,掛在網上的時間肯定比我多。或許,對他們來說,正襟危坐地讀書,遠不及網上閱讀舒適。網上的讀物,并非都是“輕薄短小 ”。學生告訴我,很多人在網上下載艱深的哲學書籍。可我知道,“下載 ”和“閱讀 ”是兩個概念,你或許收藏時起勁,閱讀卻沒有時間。




信息技術上的革命,確實改變了很多人的閱讀習慣。眼看著電子書的平臺越來越多樣化,掌上閱讀器的價格越來越便宜,界面也越來越友好,“沉湎書海 ”變得唾手可得。可買回來儲存量大、內容豐富、檢索方便、圖文聲像結合的閱讀器,你以為大家都在“讀書 ”?不,主要是用于收藏或檢索,更多的人是在玩游戲。有個大出版社的社長兼總編告訴我,原本以為電子書會成為紙本書的“終結者 ”,現在看來沒那么悲觀 ——“手不釋卷 ”依舊還是大多數人“認真閱讀、刻苦鉆研、沉潛把玩 ”時的標準姿態。我沒有那么樂觀,因為現在的讀書人,大都在網絡尚未興起或不太成熟時接受的教育,基本養成了閱讀紙質書的習慣;隨著時間推移,等那些從幼兒園起就接觸網絡或電子書的一代人成長為社會中堅,那個時候,才是決定紙質書命運的關鍵時刻。


對于習慣于閱讀紙質書的我來說,電子圖書或網絡數據只是用來查閱與檢索;至于下一輩的學者,很可能走出另一條道路。我不反對研究生閱讀校對精良的電子圖書,甚至要求他們做學問時要善于使用各種數據庫。我唯一担心的是,這五種不同的媒介,本代表著知識傳播道路上的不同階段,如今同臺競技,讓大學生們眼花繚亂,不知該如何選擇。最怕的是,整天在網絡上東游西蕩,表面上忙忙碌碌,實際上收獲甚微。還不僅是閱讀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心情——面對網絡上排山倒海、五花八門、激動人心、不讀就 OU T的信息,你還能沉得住氣潛心閱讀思考嗎?說句玩笑話,當下中國的讀書人,可真是“五色令人目盲 ”。


《文匯報》 2 0 1 3年 4月1 9日刊《閱讀調查背后的思考》,稱根據第十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2 011年成年國民手機閱讀率為 27.6%,比2010年的 23%上升了 4.6個百分點,增幅為 20 %”;“人們平均上網時間已經接近人們讀書和讀報所花時間的總和 ”。還得考慮讀書讀報的年紀偏大,上網的群體則年輕得多,長久來看,傳統意義上的“閱讀 ”面臨很大的困境。很多人都明白困境所在,對自己的閱讀狀態也很不滿,問題在于,生活在日新月異的網絡時代,你我該怎么辦?


我之所以強調閱讀書籍,那是因為,閱讀與思考,不僅是獲得某種具體的知識,更是開拓眼界,錘煉思維,養成趣味——說不定還能防止老年癡呆癥呢。因此,我仍固執己見,認定“讀書 ”很重要,必須認真對待。過去說買書不如借書,借書不如抄書。為什么?因為那種緊張的閱讀,需要調動全部的精氣神。如今則移動鼠標,一目十行,邊聽音樂,邊品咖啡,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朋友聊天,這樣的閱讀習慣養成后,很難再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情。現在的大學生,很少能在課堂上記筆記的,說老師你把講稿給我們不就得了嗎?可我理解的記筆記,主要是迫使自己集中精力,否則你跟不上思路,抓不住重點,記不下來的。


網絡時代的“壓艙石 ”


在《別想擺脫書》中,艾柯有一段妙語:“事實上,科技更新的速度迫使我們以一種難以忍受的節奏重建我們的思維習慣。……母雞可是花了將近一個世紀才學會不去過街。它們最終適應了新的街道交通情況,我們卻沒有這么多時間。 ”母雞的故事不可考,但趣味盎然。我同意艾柯的意見,過分追求速度,從城市建筑到飲食習慣到閱讀工具等,一切都“日新月異 ”,這確實不是好事情。




以前的人,經由一系列學習,到了 2 0歲左右,其知識及經驗已足夠支撐一輩子——除非你想成為某一方面的專門家。現在的人多累呀,不斷學習,永無止境,各種知識 ——尤其是電子產品 ——不斷更新,稍不留神就落伍。過去的長輩喜歡說:“我吃鹽多過你吃米,過橋多過你行路。 ”那個時候“經驗 ”很重要,老人很權威;現在的老人真可憐,忙碌了一輩子,到了退休時,還得經常向兒孫請教,這電器怎么用,那開關是干什么的。兒孫輩又很忙,嫌老人怎么這么啰嗦、這么笨,這么簡單的事都搞不懂。


有時候我想,有必要這么一輩子緊緊張張地追趕嗎?學不完的知識,忙不完的活!


我之落伍,最新的表現形態是拒絕微博。以 14 0字左右的文字更新信息并實現實時分享,此微博(即微博客, M i c r o B l o g)引入中國沒幾年,已“風風火火闖九州 ”,目前微博用戶總數約為 3.27億,全世界第一。以至于很多人見面就問:“你微博了嗎? ”似乎生活在當今中國,不微博就落伍、就出局、就沒有發展前途、就對不起這偉大的時代了。


自主發布,實時播報,短小精悍,寫作便捷,門檻很低,商機極大 ……這我都相信,但如此隨時隨地發感慨、曬心情,不正是知識及思維日益碎片化的表現嗎?本來是溝通信息、聯絡感情為主,因中國的特殊國情,有人用來炫耀財富,有人用來反腐揭弊,有人用來聚集人氣,有人“隨時隨地分享身邊的新鮮事兒 ”,有人則“把握營銷未來 ”。最有趣的說法,莫過于“微博有利于身體健康 ”——大家都活得很壓抑,有微博發泄不滿、博取眼球、獲得自信,因而一掃陰霾,何樂而不為!


我以為,微博作為一種表達形式,自娛可以,交友可以,揭弊也很好;但文體上有明顯缺陷,寫作心態不佳,傳播效果也可疑。大學生、研究生偶爾玩玩可以,但如果整天沉迷其間,忙著寫,忙著讀,不考慮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則有點可惜。因為,我關心的是如此紅紅火火的微博,對于中國文化建設的意義到底有多大。很多人歡欣鼓舞,理由是“在微博上, 14 0字的限制將平民和莎士比亞拉到了同一水平線上 ”。如此強調草根性,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平等是平等了,但文化上的創造性,真的被激發出來了嗎?我感到憂慮的是,沒有沉潛把玩,不經長期思考,過于強調時效性,且最大限度地取悅受眾,久而久之,會成為一種生活方式及思維習慣。而這,無論對于學者還是文人,都是致命的誘惑。當然,若是大眾娛樂,那沒問題;用作商業營銷,也很有效。至于造謠與辟謠,那更是“及時雨 ”。


之所以如此杞人憂天,且公開說出我的困惑,是有感于今日中國的大學生、研究生,很多人樂此不疲,且將其視為最大的時尚,過高地估計了此舉對于人類文明的正面效應。最近十年,網絡力量狂飆突進,不要說城市面貌、生活方式,甚至連說話的腔調都“日新月異 ”。年輕人因此而志得意滿,忽略了各種潛在的危險 ——包括讀書、思考與表達。


稍有航海知識的人都懂得,空船航行時,須備有“壓艙石 ”,因此時船的重心在水面以上,極易翻船。在我看來,人文學(文學、史學、哲學、宗教、倫理、藝術等)乃整個人類文明的壓艙石。不隨風飄蕩,也不一定“與時俱進 ”,對于各種時尚、潮流起糾偏作用,保證這艘大船不會因某個時代某些英雄人物的一時興起胡作非為而徹底傾覆。在各種新知識、新技術、新生活不斷涌現的時代,請記得對于“傳統 ”保持幾分敬意。這里所說的“傳統 ”,也包括悠久的“含英咀華 ”、“沉潛把玩 ”的讀書習慣。


讀書本是平常事


設立“讀書節 ”,其實是無奈之舉——呼吸不需要,吃飯不需要,娛樂也不需要,唯獨“讀書 ”需要成為節日,就因為大家沒有養成良好的讀書習慣。最好的狀態是,這“讀書 ”已經成為再普通不過的事,不必要你提醒,也不用敲鑼打鼓地提倡或慶祝。


讀書本是平常事,需要提倡的是“讀好書 ”,我說的不是閱讀好的書籍,而是高效且深入地讀書。這很不容易。古今中外談“讀書 ”,沒有比宋代大儒朱熹( 113 0 — 1 2 0 0年)更精細的了。體貼入微,要言不煩,尤其是讀書狀態的描述,特別生動,值得推薦給諸位:“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看人文字,要當如此,豈可忽略! ”“直要抖擻精神,如救火治病然,如撐上水船,一篙不可放緩。 ”“聳起精神,樹起筋骨,不要困,如有刀劍在后一般。 ”不是所有的書都值得這么讀,但如果從來沒有這么讀過書的人,必定不是合格的“讀書人 ”。


最后,建議諸位認認真真讀幾本好書,以此作為根基,作為標尺,作為精神支柱。過去總說“多讀書,讀好書 ”,以我的體會,若追求閱讀的數量與速度,則很可能“讀不好 ”。成長于網絡的年輕一代,很容易養成瀏覽性的閱讀習慣,就是朱熹說的“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 ”。因此,我主張讀少一點,讀慢一點,讀精一點。世界這么大,千奇百怪,無所不有,很多東西你不知道,不懂得,不欣賞,一點也不奇怪。我在《堅守自家的閱讀立場》一文中稱:“基于自家的立場,自覺地關閉某些頻道,回絕某種信息,遺忘某些知識,抗拒某些潮流,這才可能活出‘精彩的人生 ’來。 ”這就是我關于“閱讀 ”的基本立場。


選自 陳平原《讀書是件好玩的事》 中華書局2015年0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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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籌:啟正;編輯:劉宏)


中華書局1912 2015-08-23 08:5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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